“刘继元小皇帝怎么办?”郭万超问。
“大势已去的事后,自当出降。”马峰答道。
“罢了。但你们没想到最重要的问题吗?东城别院那关可怎么过?”郭万超环视在座诸人,“现在东西城城墙、九门六砦都有东城别院的人手,他们掌握着守城机关。只要东城那位王爷不降,即便开了城门宋兵也进不来啊!”
这下屋里安静下来。白袍文士叹道:“东城别院吗?若不是鲁王作怪,晋阳城只怕早就破了吧……”
马峰道:“我们商议派出一位说客,对鲁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郭万超道:“若不成呢?”
马峰道:“那就派出一名刺客,一刀砍了便宜王爷的狗头。”
郭万超道:“你这老头儿倒是说得轻巧,东城别院戒备森严,无论说客还是刺客哪有那么容易接近鲁王身边?那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怕离着八丈远就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吧!”
马峰道:“东城别院挨着大狱,王爷手底下人都是戴罪之身,只要将人安插下狱,不愁到不了鲁王身边。”
郭万超道:“有人选了吗?说客一个,刺客一名。”他目光往旁边诸人身上一扫,诸多文士立刻抬起脑袋眼神飘忽不定,口中念念叨叨背起了儒家十三经。
郭万超一拍脑袋:“对了,倒是有个人选,是你们翰林院的编修,算是旧识,沙陀人,用的汉姓,学问一般,就是有把子力气。他平素就喜欢在网上发牢骚,是个胸无大志满脑袋愤怒的糊涂车子,给他点银钱,再给他把刀,大道理一讲,自然乖乖替我们办事。”
马峰鼓掌道:“那是最好,那是最好,就是要演好入狱这场戏,不能让东城别院的人看出破绽来,罪名不能太重,进了天牢就出不来了,又不能太轻,起码得戴枷上铐才行。”
“哈哈哈,太简单了,这家伙每日上网搬弄是非,罪名是现成的。”郭万超用手一捉裤裆部位的铠甲,转身拔腿就走,“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这就找管网络的去,人随后给你带来,咱们下回见面再谈。走了!”
穿着两裆铠的武官丁零当啷出门去,诸文士无不露出鄙夷之色,窗外响起火油马车震耳欲聋的轰轰声。马峰抹着汗叹道:“要是能这么容易解决东城别院的事情就好了。诸君,这是掉脑袋的事情,须谨慎啊,谨慎!”
朱大鲧不知道捉走自己的兵差来自哪个衙门,不过宣徽使马峰说了,刑部大狱、太原府狱、晋阳县狱、建雄军狱都是一回事情,谁让大汉国河东十二州赔得个盆光碗净,只剩下晋阳城这一座孤城呢。他被铁链子锁着穿过宣仁坊,青楼上了夹板的门缝后面露出许多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坊内的姐姐妹妹嫖客老鸨谁不认识这位穷酸书生?明明是个翰林院编修,偏偏住在这烟花柳巷之地,要说是性情中人倒也罢了,最可恨几年来一次也未光顾姐妹们的生意,每次走过坊道都衣袖遮脸加快脚步口中念叨着“惭愧惭愧”,真不知道是惭愧于文人的面子,还是裤裆里那见不得人的东西。
唯有朱大鲧知道,他惭愧的是袋里的孔方兄。宋兵一来翰林院就停了月例,围城三月,只发了一斛三斗米、五陌润笔钱。说是足陌,数了数每陌只有七十七枚夹铅钱,这点家当要是进暖香院春风一度,整月就得靠麸糠果腹了。再说他还得交网费,当初选择住在宣仁坊不仅因为租金便宜,更看重网络比较便利,屋后坊墙有网管值班的小屋,遇见状况只要蹬梯子喊一声就行。每月网费四十钱,打点网管也得花几个铜子儿,入不敷出是小问题,离了网络,他可一日也活不下去。
“磨蹭什么呢,快走快走!”赵大一拽锁链,朱大鲧踉跄几步,慌乱用手遮着脸走过长街。转眼间出了宣仁坊大门,拐弯沿朱雀大街向东行,路上行人不多,战乱时节也没人关心铁链锁着的囚犯。朱大鲧一路遮遮掩掩生怕遇见翰林院同僚,幸好是吃饱了饭鼓腹高眠的时候,一个文士也没碰着。
“大……大人。”走了一程,朱大鲧忍不住小声问道,“到底是什么罪名啊?”
“啊?”赵大竖起眉毛回头瞪他一眼,“造谣惑众、无中生有,你们在网络鼓捣的那些事情以为官府不知道吗?”
“只是议论时政为国分忧也有罪吗?”朱大鲧道,“再说网络上说的话,官府何以知道?”
赵大冷笑道:“官家的事自有官家去管,你无籍无品的小小编修,可知议论时局造谣中伤与哄堂塞署、逞凶殴官同罪?再说网络是东城别院搞出来的玩意儿,自然加倍提防,你以为网管是疏通网络之职,其实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被他记录在案,白纸黑字,看你如何辩驳!”
朱大鲧吃了一惊,一时间不再说话。“突突突突……”一架火油马车突烟冒火驶过街头,车厢上漆着“东城廿二”字样,一看就知是东城别院的维修车。“又快到攻城时间啦。”一名广阳兵说道,“这次还是有惊无险吧。”
“嘘,是你该说的话吗?”同伴立刻截停了话头。
前面柳树阴凉下摆着摊,摊前围着一堆人,赵大跟手下娃娃兵打趣道:“刘十四,攒点银子去洗一下,回来好讨婆娘。”
刘十四脸红道:“莫说笑,莫说笑……”
朱大鲧就知道那是东城别院洗黥面的摊子。汉主怕当兵的临阵脱逃,脸上要墨刺军队名,建雄军黥着“建雄”,寿阳军黥着“寿阳”,若像刘十四这样从小颠沛流离身投多军的,从额头至下巴密密麻麻黥着“昭义武安武定永安河阳归德麟州”,除了眼珠子之外整张脸乌漆墨黑,要再投军只好剃光头发往脑壳上文了。东城那位王爷想出洗黥面的点子,立刻让军兵趋之若鹜,用蘸了碱液的细针密密麻麻刺一遍,结痂后揭掉,再用碱液涂抹一遍缠上细布,再结痂长好便是白生生的新皮。正因为宋军围城人心惶惶,才要讨个婆娘及时行乐,鲁王爷算是抓准了大伙的心思。
几人走过一段路,在有仁坊坊铺套了一辆牛车,乘车继续东行。朱大鲧坐在麻包上颠来倒去,铁链磨得脖子发痛,心中不禁有点后悔接了这个差使。他与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算是旧识,祖上在高祖(后汉高祖刘知远)时同朝为官,如今虽然身份云泥,仍三不五时一起烫壶小酒聊聊前朝旧事。那天郭万超唤他过去,谁知道宣徽使马峰居然在座,这把朱大鲧吓得不轻。老马峰可不是平常人,生有一女是当朝天子的宠妃,皇帝常以“国丈”称之,不久之前刚退下宰相之位挂上宣徽使的虚衔,整座晋阳城除了拥兵自重的都指挥使和几位节度使,就属他位高权重。
“这不是谋逆吗?”酒过三巡,马峰将事由一说,朱大鲧立刻摔杯而起。
“晏子言‘故忠臣也者,能纳善于君,不能与君陷于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朱八兄须思量其中利害,为天下苍生……”老马峰扯着他的衣袖,胡须颤巍巍地说着大道理。
“坐下坐下,演给谁看啊?”郭万超啐出一口浓痰,“谁不知道你们一伙穷酸书生成天上网发议论,说皇帝这也不懂那也不会,大汉江山迟早要完,这会儿倒装起清高来啦?一句话,宋兵一旦打破城墙,全城人全都得完蛋,还不如早早投了宋人换城里几万人活命,这账你还算不清吗?”
朱大鲧站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犹豫道:“但有鲁王在城墙上搞的那些器械,晋阳城固若金汤,听说前几天大辽发来的十万斛粟米刚从汾水运到,尽可以支持三五个月……”
郭万超道:“呸呸呸!你以为鲁王是在帮咱们?他是在害咱们!宋人现在占据中原,粮钱充足,围个三年五年也不成问题,三月白马岭一役宋军大败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成了刀下鬼,吓得契丹人缩回雁门关不敢动弹。一旦宋人截断汾水、晋水,晋阳城就成了孤城一座,你倒说说这仗怎么打得赢?再说那个东城王爷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搞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是真心想帮我们守城?我看未必!”
话音落了,一时间无人说话,桌上一盏火油灯哔剥作响,照得斗室四壁生辉。这灯自然也是鲁王的发明,灌一两二钱猛火油可以一直燃到天明,虽然烟味刺鼻,熏得天花板又黑又亮,可毕竟比菜油灯亮堂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