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鲧走近一步:“王爷,宋军围城一事何解?”
王爷回答:“解不了,一没兵,二没粮,又不能批量生产火枪。燧发枪虽然容易造,可黑火药用到的硫黄根本不够,全城搜刮来几十斤,只够大炮隔三岔五打几发吓唬人用。话说回来,想灭了宋朝人是没戏,撑下去倒是不难,只要赵光义一天没发现辽国送粟米过来的水下通道,晋阳城就能多撑一天。一个空桶绑一个满桶,从汾河河底成排滚过来,这招你们古代人肯定想不到。”
朱大鲧提高音量:“可百姓饥苦不得温饱,守军伤疲日夜号啕,晋阳城多守一日,几万居民就多苦一天啊王爷!”
“咦,问得好。”鲁王从凳子上转过身来,“每个来我别院打工的人都是欢天喜地,不光能免了刑罚,还能挣到铜子儿,唯独你说话与别人不同。来聊聊吧,这几个月真没跟正常人说过话。我调到这个地方来已经——”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瞧瞧,在上面打了个叉,“已经三个月零七天半了。距离观测平台自动返回还剩下二十三天半,时间紧迫,不过从进度来说应该能赶上。”
朱大鲧只听懂了对方话里淡淡的乡愁,立刻朗声道:“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王爷离家日久,必当思念父母,狐死首丘,乌鸦反哺,羊羔跪乳,马不欺母……”
王爷叹口气:“好吧,咱俩还不是一个频道的。你先闭嘴听我说行吗?”
朱编修立刻闭起嘴巴。
王爷悠悠道:“你肯定不知道什么叫平行宇宙理论,也不明白量子力学,简单说两句吧。我叫王鲁,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宅男、穿越小说业余作者和时空旅行从业人员,在我们那个时代由于多重宇宙理论的完善,人人都可以从中介那里花点小钱租借一个观测平台进行时空旅行。此前人们认为彼此重叠的平行宇宙数量在10的10的118次方的次方个左右,不过随后更精确的计算结果指出由于平行宇宙选择分支结果的叠加,同一时间存在的宇宙数量只有区区三十万兆个左右,这些宇宙在无数量子选择中不断创生、分裂、合并、消亡,而就算彼此之间差异最大的两个平行宇宙也具有惊人的物理相似性,只是在时间轴上的距离越来越远。这挺无聊,因为人类深空探索的脚步一直停滞不前,对宇宙全景的了解仍然非常浅薄(即使在我到达过的最远宇宙人类的触角也只不过到达近在咫尺的半人马座);这也挺有趣,因为波函数发动机的发明使我们随随便便就能跨越平行宇宙,从拓扑结构来说,去往越相似的宇宙,所需的能源就越少,目前最先进的观测平台可以把旅行者送到三百兆个宇宙之外的宇宙,而我们这种业余人士租用的设备最多是在四十兆的范围内徘徊。”
朱大鲧连连点头,偷偷摸着袖袋里的东西,心里盘算着等王爷的疯话说完了,是该掏出匕首动之以情,还是拿出《论语》晓之以理。现在屋里没有别人,是动手的大好时机,沙陀人不是不想立即发动,只是自己心里还有点迷惑,没想好到底该按哪位大人物的指示来行动。
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王爷接着说:“我接了个活儿,是北大历史系对五代十国晚期燕云十六州人口数量统计的研究课题,你们这样的平行宇宙处于时间轴的前端,是历史研究的最好观测场所。别以为持有时空旅行许可证的人很多,要经过系统的量子理论、计算机操作、路面驾驶和紧急状况演习等培训与考试后才能上岗,若要接团体游客的话还得去考时空旅行导游许可证咧。由于平行宇宙的物理相似性,我在北京宣武门启动观测平台穿越九千亿零四十二个宇宙后来到这里,计算一下公转自转因素,应该准确地出现在幽州地界。谁知道这个观测平台超期服役太久了,波函数发动机居然在旅行途中水箱开锅了,我往里头加了八瓶矿泉水、一箱红牛饮料才勉强撑到目的地,刚到达这个宇宙,发动机就顶杆爆缸彻底歇菜,坠毁在山西汾河岸边的一个山沟沟里。我携带的行李、装备和副油箱全部完蛋,花了十天时间好不容易修好发动机,却发现能源全都漏光了,凭油路里那点残油顶多能蹦出两三个宇宙去,那顶什么用啊,最多差了几个时辰的光景。”
这时候外面喊杀声逐渐增强,看来是宋军开始攻击东城城门,王爷回头瞧了一眼字箕上唰唰打出的宣纸报告,啪啪敲打了几个字,笑道:“没事,例行公事罢了,我调两台尿脬炮过去就行……说到哪儿了?哦对,波函数发动机勉强能启动,转速一提高就烧机油冒蓝烟跟拖拉机似的,关键是没油啊。人口统计的活儿是别想了,要回家的话得想办法弄到能源才行,我实在没辙了,就把东西藏在山沟沟里,溜溜达达到了晋阳城。”
“王爷,您说没有油,城里有猛火油啊。”朱大鲧忍不住插嘴道,“街上马车尽是烧猛火油的。”
老王叹道:“要是烧油的还发什么愁啊。这么说吧,油箱里装的不是实实在在的油,而是势能,平行宇宙间的弹性势能。想要把油箱充满,就得制造出宇宙的分裂,当一个宇宙因为某种选择而分裂出一个崭新的宇宙的时候,我就可以搜集这些逃逸掉的势能作为回家的动力了。这势能不是熵值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好比一根竹竿折断变成两根,‘啪’的一声弹开的那种力道吧?我是不太懂啦,总之必须制造出足够大的事件,使得宇宙产生分裂才行。要怎么做到这一点呢?比如历史上来说,今年三月十四日有个人从晋阳城头一脚踏空跌死在汾河里,这事情有二十位目击者看到,被记载在某本野史当中。倘若三月十四日这天我揪住此人的脖领子救了他一命,一个改变产生了,可它不够大,因为在所有已发生的十万兆宇宙当中,有一千亿个宇宙里他同样得救了。在这个时刻,其中一个宇宙的所有常数特征变得与我们现在存身的宇宙完全相同,所以两个宇宙合并了—当然身处其中的你我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但势能是消减了的,还得从我的油箱中倒扣燃料哪……要使宇宙分裂,必须做出足够大的改变,大到在全部已发生的十万兆宇宙中没有任何一个先例。用坏掉的波函数计算机我勉强算出了一个可能性,一个在没有任何现代设备帮助的条件下能做到的可能性。”
朱大鲧没吭声,老老实实听着。
王爷忽然拉开抽屉拿出个册子来,念道:“公元882年六月季夏,尚让率军出长安攻凤翔,至宜君寨忽然天降大雪,三天之内雪厚盈尺,冻死冻伤数千人,齐军于是败归长安。这事你知道吗?”
“黄巢之乱!”朱大鲧终于能搭上话了,“尚让是大齐太尉,中和二年六月飞雪之事在坊间多有流传,史书亦载。”
“就是这样。”老王道,“我是个现代人,一没带什么死光枪核子弹之类的科幻武器,二没有企业号和超时空要塞在背后支援,我能做到的只有利用高中大学学到的一丁点知识尽量改变这个时代。宋灭北汉是史实,在绝大多数宇宙的史书中都记载着五月初四宋军攻破晋阳城,汉主刘继元出降,五月十八日宋太宗将全城百姓逐出城外,一把火把晋阳城烧成了白地。而现在,我已经将这个日期向后拖延了一个多月,宋军不可能无限期地等下去,明眼人都看得出,凭这个时代的原始攻城器械根本打不破我亲自加固过的城防。一旦宋军退走,历史将被完全改写,宇宙将毫无疑问地产生分裂!”说到这里,他把玩着装有碘化银的小瓷瓶开怀大笑道,“更别提我现在发明的东西了,这个小玩意儿将立刻改变历史,装满我观测平台的油箱!古代人最迷信天兆,夏天下一场鹅毛大雪,还有比这更能改变历史的事件吗?”
朱大鲧呆呆道:“火烧……晋阳城?大雪?”
“多说无益,随我来!”王爷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牵着朱大鲧的袖子走到大屋西侧的墙边,他不知扳动什么机关,机括嘎嘎转动起来,整面墙壁忽然向外倾倒,露出一个藏在重重飞檐之内的院落来。刺眼的阳光蜇得朱大鲧睁不开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院里的东西。看了一眼,吃了一惊,因为院里的诸多陈设都是前所未见叫不出名字来的天造之物。几十名东城别院劳工正热火朝天干活儿,看见王爷现身纷纷跪倒行礼,鲁王笑吟吟地挥手道:“继续,继续,不用管我。”
“这边在检查热气球。”指着一群正缝制棉布的工人,王爷介绍道,“我答应给北汉皇帝造个飞艇让他能逃到辽国去,飞艇一时半会儿搞不出来,先弄个气球应景吧。我来到晋阳城以后造了几个新奇小玩意儿收买了几个小官,见到刘继元小皇帝,说能替他把晋阳城守得铁桶一样,他就二话不说给了我个便宜王爷来当,这点恩情总是要还给他的。”
转了个方向,一群人正向黑铁铸造的大炮里填充黑火药。“这门炮是发射降雨弹用的,由于黑火药作为发射药的威力不足,所以要用热气球把大炮吊到天上去,然后向斜上方发射。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观测气象,别看现在天气很热,每到下午从太行山脉飘来的云团可蕴含着丰富的冷气,只要在合适的时间提供足够的凝结核,就能凭空制造出一场大雪!”王爷笑道,“刚才我将配方传过去,另一处的化学工坊正在全力生产碘化银粉末,用不了多久就能制成降雨弹装填进大炮中去。热气球也已经试飞过一次,只等合适的气象条件就行啦!”
此时天气晴好,日光灼灼,远方的喊杀声逐渐平息,一只喜鹊站在屋檐嘎嘎乱叫。有火油马车“轰隆隆”碾过石板路,空气中有血、油和胡饼的味道。朱大鲧站在王爷身旁,浑身不能动弹,脑中一片糊涂。
墙壁关闭,屋里又昏暗下来。两人吃了点东西,王爷一边上网指挥城防和作坊工作,一边问了些炼丹的问题,朱大鲧硬着头皮胡诌乱侃蒙骗过去。
“啊,我得睡会儿,昨晚通宵来的,实在熬不住了。”王爷面容困倦地伸个懒腰,走向屋子一角的卧榻,“麻烦你看着点,万一有什么消息的话,叫醒我就行。”
“是,王爷。”朱大鲧恭敬地鞠个躬,看王爷裹着锦被躺下,没过一会儿就打起了鼾。他偷偷长出一口气,头昏脑涨地坐在那儿胡思乱想。方才鲁王说的话他没听懂,但朱大鲧听出了王爷的口气,这位东城别院之主根本就不在乎汉室江山和晋阳百姓,他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终究是要回那个地方去的。他创造出的百种新鲜物什、千般稀奇杂耍是为了收买人心、赚取钱财,他设计出的网络是为了笼络文人士族、传达东城别院命令,他售卖的火油马车、兵器和美酒是向武将示好,而那些救命的粮、杀人的火、离奇的雪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王爷自己。《韩非子》曰“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轻物重生之士也”,这鲁王不正是杨朱“重生”之流?
朱大鲧心中有口气逐渐萌生,顶得胸口发胀,脑门发鼓,耳边嗡嗡作响。他想着马峰、郭万超、刘继业、皇帝的言语,想着这一国一州、一州一城、城中万户芸芸众生。梁唐晋汉周江山更替,在这个不得安宁的时代朱大鲧也曾想过弃笔从戎闯出一番事业,然而终安于一隅,每日清谈,不是因为力气胆识不够,而是胸中志向迷惘。上网聊天时文士们常常议论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朱大鲧总觉得那是毫无用处的空谈,可除了高谈阔论文景之治、昭宣中兴、开元盛世,又能谈点什么呢?他要的只是一餐一榻一个屋顶,闲时谈天饮酒,吃饱了捧腹高眠,上网抒发抱负,有钱便逛逛青楼,自由自在,与世无争。可在这乱世,与世无争本身就是逆流而动,就算他这样的小人物也终被卷入国家兴亡当中。如今汉室道统和全城百姓的命运攥在他手里,若不做点什么,又怎能妄称二十年寒窗饱读圣贤书的青衫客?
朱大鲧从袖中擎出那柄精钢匕首。他知道无法说服王爷,因为这鲁王爷根本不是大汉子民;大道理都是假的,唯有掌中六寸五分长的铁是真的。在这一刹那,一个三全其美的念头在朱大鲧心中浮现,他长大的身躯缓缓站直,嘴角浮出一丝笑意,鞋底悄无声息碾过地板,几步就走到了卧榻之前。
“你要做什么!”忽然王爷翻身坐了起来,双目圆睁叫道,“我被蚊子咬醒了,爬起来点个蚊香,你拿着个刀子想干吗?我可要叫人了唔唔唔……”
朱大鲧伸手将王爷的嘴捂个严严实实,匕首放在对方白嫩的脖颈,低声道:“别叫,留你一条活路。我方才看见你用网络调动东城别院守城军队,靠的是字箕中一排木质活字。把活字交出来,告诉我调军的密语,我就不杀你。”
鲁王是个识趣的人,额头冒出密密麻麻一层汗珠,将脑袋点个不停。朱大鲧将手指松开一条缝,王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随身褡裢里拿出红色木活字丢在榻上,支支吾吾道:“没有什么密语,我这里发出的指令通过专线直达守城营和化学工坊。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在网络上作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守住了晋阳城,发明出无数吃的穿的用的新奇的东西供满城军民娱乐,满城上下没有人不爱戴我这鲁王,我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北汉,对不起太原,对不起你了?”
朱大鲧冷笑道:“多说无益。你是为自己着想,我却是为一城百姓谋利。第一,我要令东城别院停止守城,火龙、礌石、弩炮一停,都指挥使郭万超会立刻开放两座城门迎宋军入城;第二,宣徽使马峰正在宫中候命,城门一开,军心大乱,他会说服汉主刘继元携眷出降,可我要带着皇帝趁乱逃跑,让他乘那个什么热气球去往辽国;第三,我要将你绑送赵光义,以你换全城百姓活命。宋军围城三月攻之不下,宋主一定对发明守城器械的你怀恨于心,只要将你五花大绑送到他面前,定能让他心怀大畅,使晋阳免受刀兵。这样便不负郭、马、刘继业与皇帝之托,救百姓于水火,仁义得以两全!”
王爷惊道:“什么乱七八糟!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啊?让每个人都得了便宜,就把我一个人豁出去了是不是?别玩得这么绝行不行啊哥们儿!有话咱好好说,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着来啊,我可没想招惹谁,只想攒点能量回家去,这有错吗?这有错吗?这有错吗?”
“你没错,我也没错,天下人都没错,那到底是谁错了?”朱大鲧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