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巴鳞拒绝与任何人对视,拒绝模仿任何动作,包括我。
我想到了虚拟现实,将巴鳞放置在一个抽离于现实的环境中,或许能够帮助他恢复正常的运动。
我们尝试了各种虚拟环境,海岛冰川,沙漠太空。我们制造了耸人听闻的极端灾难,甚至,还花了大力气构建出狍鸮族的虚拟形象,寄望于那个瘦小丑陋的黑色小人,能够唤醒巴鳞脑中的镜像神经元。
但是毫无例外的全部失败了。
深夜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我和僵尸般呆滞的巴鳞。其他人都走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个实验就是个笑话,而我就是那个讲完笑话自己一脸严肃的人。
巴鳞静静地躲在粉红色泡沫板搭起来的宠物屋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我想起老吕当年的评价,他说的没错,我一直没把巴鳞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即便是现在。
曾经有同行将无线电击器植入大鼠的脑子里,通过对体觉皮层和内侧前脑束的放电刺激,产生欣快或痛感,来控制大鼠的运动路线。
这和我对巴鳞所做的一切没有实质区别。
我就是那个镜像神经元发育不良的混蛋。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游戏,那个最初让我们见识到巴鳞神奇之处的幼稚游戏。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
我低低地喊了一句,某种成年后的羞耻感油然而生。我假装成渔夫,从河岸上往河里伸出一条腿,踩一踩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河水,再收回去。
巴鳞朝我看了过来。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喊得更大声了。
巴鳞注视着我蠢笨的动作,缓慢而柔滑地爬出宠物屋,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感觉自己像个磕了药的酒桌舞娘,疯狂地甩动着大腿,来回踏出慌乱的节奏。
巴鳞突然以难以言喻的速度朝我扑来,那是阿辉的动作。
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巴鳞左扑右抱,喉咙里发出婴孩般“咯咯”的声音,他在笑。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见他笑。
他变成了镇上的残疾人。所有的动作像是被刻录在巴鳞的大脑中,无比生动而精确,以至于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模仿的是谁。他变成了疯子、瘸子、傻子、没有四肢的乞丐和羊痫疯病人。他变成了猫、狗、牛、羊、猪和不成形的家禽。他变成了喝醉酒的父亲和手舞足蹈的我自己。
我像是瞬间穿越了几千公里的距离,回到了童年的故里。
毫无预兆地,巴鳞开始一人分饰两角,表演起我和父亲决裂那一天的对手戏。
这种感觉无比古怪。作为一名旁观者,看着自己与父亲的争吵,眼前的动作如此熟悉,而回忆中的情形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当时的我是如此暴躁顽劣,像一匹未经驯化的野马,而父亲的姿态卑微可怜,他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忍耐。这与我印象中大不一样。
尽管我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当它发生时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巴鳞抱住了我,就像当年父亲抱住他那样,双臂紧紧地包裹着我,头深埋在我的肩窝里。我闻见了那阵熟悉的腥味,如同大海,还有温热的**顺着我的衣领流入脖颈,像一条被日光晒得滚烫的河流。
我呆了片刻,思考该如何反应。
随后,我放弃了思考,任由自己的身体展开,回以热烈拥抱,就像对待一个老朋友,就像对待父亲。
我知道,这个拥抱我欠了太久。无论是对谁。
我猜我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
在《孤儿》的结尾,执行“针刺实验”的组织领导人悲哀地发现,假使他们伤害的是外星伪装者,那么他们的至亲,也就是真正的人类,其镜像神经系统也无法被正常激活。
因为人类从开始就被设计成一个无法对异族产生同理心的物种。
就像那些伪装者。
幸好,这只是一篇二流科幻小说。
“我们应该试着替他着想。”我对欧阳说。
“他?”我的导师反应了三秒钟,突然回过神来。“谁?那个野人?”
“他的名字叫‘巴鳞’。我们应该以他为中心,创造他觉得舒服的环境,而不是我们自以为他喜欢的廉价景区。”
“别可笑了吧!现在你要担心的是你的毕业设计怎么完成,而不是去关心一个原始人的尊严,你可别拖我后腿啊。”
老吕说过,衡量文明进步与否的标准应该是同理心,是能否站在他人的价值观立场去思考问题,而不是其他被物化的尺度。
我默默地看着欧阳的脸,试图从中寻找一丝文明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