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哆啦A梦2
关于我们那些遥远飘忽的对话,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们提到了哆啦A梦。她依然记得在上一个夏天看到的几十集《哆啦A梦》,并且遗憾地说:“要是能继续看就好了。”她小小的脸蛋在冷风中发抖,说完,还叹了口气。
我心中涌起一股豪情,拍着胸口说:“没关系,我给你画!”
于是,在寒假来临前,我把之前辛苦攒下来的四块钱拿出来,去买了彩笔和练习册。练习册选的不是五角钱一本的那种防近视的黄色本,而是三块钱的那种,很厚,纸页的边缘还有淡雅的水墨画。这种高档货,村里小卖部没有卖的,我顶着寒风,骑车到镇上的文具店才买到。我的钱不够,死活不走,求了老板很久,最后他才卖给我。
整个寒假,我都窝在家里,认真地用彩笔画画。我幻想着一头远古的巨龙抢走了静香,大雄在哆啦A梦的帮助下,穿梭时间,回到恐龙纪元,历经千辛万苦把静香救了回来。
记忆里的那个冬天特别干冷,画到后来,我的手都裂开了。但我没有停,把脑海里的那些画面倾泻到纸上,越画越起劲,到最后仿佛不是我在画,而是笔拖着我的手在游走。那是平生第一次,我体会到了“创作”的乐趣。我记得最后画到大雄面对三头恐龙的血盆大口,却紧紧地把静香挡在身后时,我的眼角都湿了;而画到静香得救后,快速地吻了一下大雄的脸时,我也忍不住嘿嘿地傻笑。
画完后,我在练习册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两行字:
每一个孤单童年,都有一只哆啦A梦在守护。
献给唐露——我的静香
开学后,我把这本厚厚的练习册拿出来,打算送给唐露。但刚一拿出来,张胖子便一把抢了过去,大声说:“这么厚的本子,你不会真做了寒假作业吧?”说完就准备打开看。
平常我没少被他欺负,通常都很怕他,但当时我眼睛都充血了,一把扑了上去,扯住练习册的书脊,另一手按住陈胖子的胸口。陈胖子毕竟壮硕太多,一伸手就把我推开了。我撞倒了一个课桌,但立刻爬起来,啊呀号叫着,又扑了过去。
陈胖子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反应这么激烈,有些吓到了,但同学们都看着,他不能把本子还给我。于是我们扭打在一团。
我当然是吃亏的一方,很快就被他压在身下了。他气喘吁吁地坐在我身上,按着我的胸口,然后把练习册捡起来,说:“我还非要看看里面是什——啊!你松开!”
我咬着他的手,死活不松口,嘴里都感觉到一丝腥咸了。陈胖子痛得眼角迸泪,连忙把练习册丢在我脑袋旁边。我刚松开,他却又把本子抢回去,同时狠狠一拳打在我头上。
这一拳让我有些蒙,陈胖子起身之后,我还站不起来。他拿着本子,扬扬得意地说:“妈的,敢跟我横!我撕了你这破本子……”他说完,却发现同学们的目光有些躲闪,连忙回头。
果然,陈老师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
她了解了事情经过后,先是把我扶起来,问我有没有受伤。我只是有点头晕,就摇摇头。然后她打了张胖子十下手板,非常重,张胖子眼角又迸出泪来。张胖子下去后,她拿起练习册,翻了几下,看到扉页上的话后露出了嗤笑,对我说:“小小年纪,就想这个?真是跟你爸一样,臭不要脸!今天我不打你,但这个本子没收了,免得你祸害同学。”
我对陈老师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拿着练习册走出教室。我沮丧地走回座位,路过唐露身边时,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但我只轻轻地摇头,错身而过。
我在不安和悔恨中度过了这一天,实在不甘心整个寒假的心血,就这么毁掉了。放学时,唐露照例慢吞吞地往小路上走,我一咬牙,对她快速说了一句:“等我一会儿,等我回来!”然后转身就往学校跑。我溜进办公室,在陈老师的办公桌上搜了搜,没有练习册,想了想,又往稻场跑过去。
那一天,憋了整个冬季的天空终于开始下雪,雪粒在黄昏时稀稀拉拉地飘下来。我跑得很快,冷风夹着雪,嗖嗖地灌进衣领。我却丝毫不感觉冷,也不畏惧坟茔的阴森,直接跑到陈老师的屋子前。
我的运气很好,看到陈老师门前那把挂着的黄铜大锁,就知道陈老师回家后又出去了。我绕着她家转了一圈,大门锁牢,窗子紧闭,只有烟囱是唯一的入口。于是我爬上屋顶,顺着烟囱进了里屋,里面很暗,我不敢开灯,只能努力睁大眼睛,用手摸索。
我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有人在我胸口敲响了急促的鼓。我的害怕并非来源于屋子外面的坟墓,事实上,我宁愿死尸们全部从坟墓里爬出来,围着这间屋子厉号,也不想陈老师突然推门而进。我实在无法想象陈老师要是看到我偷偷跑进她家之后暴怒的样子。
我找了一遍,但没发现那本练习册,心里不甘,又哆哆嗦嗦地摸索。当我摸到床前时,脚感觉有些不对劲——床头前的一块木板是松动的。我轻轻一扳,木板就翘起来了。
木板的下面不是泥土地,而是一个幽深的地洞,有一排斜斜的台阶通向黑暗的地洞里。
我用脚探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我以为里面会很暗,但完全进入地下之后,反而看到了通道尽头的光。
这通道不长,只有三四米,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发现尽头是一道门,光就是从门缝里渗出来的。我贴在门上听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于是深吸口气,用力把门推开。橙黄色的光哗啦啦地涌了出来,将我淹没。
里面空无一人,但我来不及庆幸,就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
以后的很多次,我回忆起这一幕时,都会怀疑是不是记忆欺骗了我。因为我之所见,完全颠覆了我对这个贫穷村庄的认知,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而梦里的场景侵蚀了记忆,让我混淆。
因为当时,我看到一排排机器。我叫不出名的机器。
这个地下室大概有二十几平方米,墙壁连同地底都是由一种灰褐色的金属铸成,非常平滑。墙顶上镶满了灯,令整个房间没有死角。而这整个屋子都摆满了方形仪器,红绿黄这三种颜色的灯不断闪烁,地上全是电线。屋子的正中间摆着一个大桌子,由三根支柱撑着,桌面上是一个玻璃罩子,正方形,大概有我两手张开那么宽。玻璃罩里什么都没有,但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玻璃罩中间的空气里,不时闪现着蚯蚓一样的电火花,很暗,一闪即没。
这些巨大而又精密的仪器让我不知所措。幸好,我很快看到了我的练习册就放在桌子边缘,连忙拿起来,塞进衣服里,然后准备出去。
但是在出去之前,眼角余光一闪,我发现有些物件有些眼熟。果然,在地下室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几根树枝、破书包还有褪了色的瘪皮球。这些东西各不一样,杂乱地摆放着,但对我来说,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属于我,都是在半年前的夏天,被我放在那块神秘的水面上后沉入水中消失的。
我翻了一下,发现每个物件上都贴了纸,纸条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稀可见。
“1982年7月13日,净重243g,来历:未知。”这是皮球上贴纸的字迹,而几根树枝上分别标记着1985年和1992年。每一个标签上的时间都相差很多。
我逐一看过这些纸条,百思不解,索性不管了,跑出地下室,爬上烟囱,满身灰黑地离开了稻场。刚跑不远,我就远远看见一个踽踽独行的人影,在昏暗的天色里走进坟茔与稻场之间,走进那间神秘的屋子。
这个人影正是陈老师,我一阵侥幸,幸亏跑得及时。
我顺着小路快速奔跑,雪越下越大了,这些小白点从黛蓝的天幕中飘落,在我身边打着旋儿。我有点着急,害怕时间太晚,唐露已经回家了。
但她并没有走。她一直等在路口,渺小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随时会融化在漫天细雪的背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