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的面孔涨得通红,冷冷地说:“我会虚心向您讨教的,希望孔教授不吝赐教。”
孔教授平静地说:“就您的年纪而言,恐怕为时已晚。”
他的平静比话语本身更锋利。张平恼羞成怒,正要找出话来回敬,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主刀医生脚步沉重地走出来,垂着眼睛,不愿接触家属的目光:“十分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病人注射了强心剂,能有十分钟的清醒。请家属们与他话别吧,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孔宪云的眼泪泉涌而出,神志恍惚地走进病房,母亲小心地搀扶着她,送她进门。跟在她身后的张平被医生挡住,张平出示了证件,小声急促地与医生交谈几句,医生摆摆手,侧身让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急促地喘息着。死神正悄悄吸走他的生命力,他面色灰白,脸颊凹陷。孔宪云拉住他的手,哽声唤道:“重哲,我是宪云。”
重哲缓缓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后,定在宪云脸上。他艰难地笑一笑,喘息着说:“宪云,对不起你,我是个无能的人,让你跟我受了20年的苦。”忽然他看到宪云身后的张平,“他是谁?”
张平绕到床头,轻声说:“我是警察局的张平,希望朴先生介绍案发经过,我们好尽快捉住凶手。”
宪云恐惧地盯着丈夫,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说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结跳动着,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张平俯下身去问:“你说什么?”
朴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复道:“没有凶手。没有。”
张平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失望,还想继续追问,朴重哲低声说:“我想同妻子单独谈话。可以吗?”张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耸耸肩退出病房。
孔宪云觉得丈夫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握紧她的手,她俯下身:“重哲,你想说什么?”
他吃力地问:“元元……怎么样?”
“伤处可以修复,思维机制没有受损。”
重哲目光发亮,断续而清晰地说:“保护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尽在其中。除了……你和妈妈,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他重复着,“一生心血啊。”
宪云打一个寒颤,当然懂得这个临终嘱托的言外之意。她含泪点头,坚决地说:“你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他。”
重哲微微一笑,头歪倒在一边。示波器上的心电曲线最后跳动几下,缓缓拉成一条直线。
小元元已修复一新,胸背处的金属铠甲亮光闪闪,可以看出是新换的。看见妈妈和姐姐,他张开两臂扑上来。
把丈夫的遗体送到太平间后,宪云一分钟也未耽搁就往家赶。她在心里逃避着,不愿追究爆炸的起因,不愿把另一位亲人也送向毁灭之途。重哲,感谢你在警方询问时的回答,我对不起你,我不能为你寻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护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问:“朴哥哥呢?”
宪云忍泪答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元元担心地问:“朴哥哥是不是死了?”他感觉到姐姐的泪珠扑嗒扑嗒掉在手背上,愣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脸,“姐姐,我很难过,可是我不会哭。”
宪云猛地抱住他,大哭起来,一旁的妈妈也是泪流满面。
晚上,大团的乌云翻滚而来,空气潮重难耐。晚饭的气氛很沉闷,除了丧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还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家人之间已经有了严重的猜疑,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晚饭中老教授沉着脸宣布,他已断掉了家里同外界的所有联系,包括互联网,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恢复。这更加重了家人的恐惧感。
孔宪云草草吃了两口,似不经意地对元元说:“元元,以后晚上到姐姐屋里睡,好吗?我嫌太孤单。”
元元嘴里塞着牛排,看看父亲,很快点头答应。教授沉着脸没说话。
晚上宪云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中,听窗外雨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芭蕉。元元知道姐姐心里难过,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发,两眼圆圆地看着姐姐的侧影。很久,小元元轻声说:“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晚上不要关我的电源,好吗?”
宪云多少有些惊异。元元没有睡眠机能,晚上怕他调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过晚安后便把他的电源关掉,早上再打开,这已成了惯例。她问元元:
“为什么?你不愿睡觉吗?”
小元元难过地说:“不,这和你们睡觉的感觉一定不相同。每次一关电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种黏糊糊的黑暗。我怕也许有一天,我会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来。”
宪云心疼地说:“好,以后我不关电源,但你要老老实实待在**,不许调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门,好吗?”
她把元元安顿在**,独自走到窗前。阴黑的夜空中雷声隆隆,一道道闪电撕破夜色,把万物定格在惨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种死亡的惨白色。宪云在心中一遍一遍痛苦地嘶喊着:重哲,你就这样走了吗?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学家的熏陶下长大,她认为自己早已能达观地看待生死。生命只是物质微粒的有序组合,死亡不过是回到物质的无序状态,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当亲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心灵上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达观不过是沙砌的塔楼。
甚至元元已经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的心智已经苏醒了。宪云想起自己8岁时(那年元元还没“出生”),家养的老猫“佳佳”生了4个可爱的猫崽。但第2天小宪云去向老猫问早安时,发现窝内只剩下3只小猫,还有一只圆溜溜的猫头!老猫正舔着嘴巴,冷静地看着她。宪云惊慌地喊来父亲,父亲平静地解释:
“不用奇怪。所谓老猫吃子,这是它的生存本能。猫老了,无力奶养4个孩子,就拣一只最弱的猫崽吃掉,这样可以少一张吃奶的嘴,顺便还能增加一点奶水。”
小宪云带着哭腔问:“当妈妈的怎么这么残忍?”
爸爸叹息着说:“不,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虽然残酷,但是更有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