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自己身体的变化也不小。伊琳做的早餐绝对是上乘之作,但我却几乎什么也塞不进胃里;我的腿部肌肉的张弛也出现了障碍,搞得我迈步都很困难;呼吸也很不自然。我的心情在伊琳的帮助下好歹还算保持住了稳定,但我实在无法控制生理上的这些本能反应,即使出门前伊琳给予我的人类的现实世界中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微笑和吻也无能为力。
当公寓门合上时的轻微咔嚓声消失之际,我猛然地感到心中一阵虚弱和恐慌涌起,空****的走廊里我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孤弱无依。我倚在墙上,喘息着。也许应该让伊琳陪我去接受上帝的挑选,我对自己说。我想不到她对我竟这么重要,以至于离开她我自己竟支持不住了……
然而最终我还是决定独自前往。她也并不能帮助我成功通过测试,至多只能帮助我稳定情绪。可测试与情绪并无什么关系。我努力理顺呼吸,终于迈开了发僵的双腿。孤独的脚步声于是在走廊里响起。她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从我所居住的楼层往下走一层就有空中巴士站,所以我就依靠此刻已不太灵便的双腿顺楼梯走了下去,来到了颇似老式科幻片中宇宙航天港船坞的巴士站。
明暗分明的巴士站站台已有五六个人等在那儿了,我在其中还发现了一个熟人,就住在我楼上的莱切尔。
她也看见了我,随即向我投来一个甜美但并非完美无缺的微笑。和伊琳相处久了,我变得可以轻易将人类女性的缺陷信手拈出。我至今还没有遇见一个可以与伊琳相媲的人类女性。莱切尔的鼻子有点欠完美,眼角也稍稍有点斜吊,个子也似乎高了一点。不过总体上来说仍不失为一个好看的女人。我和她是一年前在顶楼的大舞厅里相识的,总共三次同床云雨。总的说来我没有多大感觉,完全不能和伊琳共枕时的感觉相提并论,和我睡过的人类女性没有一个能像伊琳那样随意摆布我的三魂七魄,轻易牵引我的心情到达理想之境界。
相互打过招呼,我们相距半米,顺理成章地开始聊了起来。她显得有点拘谨,我的表现也不自然。不要太紧张,我对自己说。
没过一会儿,我们之间就又归于沉寂。我们彼此的人生皆空空如也,又能交换多少信息呢?她沉默地注视着我的脸,那目光似乎欲将我的头颅穿透一般。在我印象中她从未这样看过我,因此我颇有些诧异和不自在,她想要看见什么呢?我看到她的眸子如两泓秋水,但并非如伊琳那样澄明得令人不敢触及。我不知道她想对我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有话要说,这我看得出来。
巴士到了。
“快上去吧。”她握住我的手捏了捏,“祝你好运,皮特。”她轻声说。我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抖动。
当她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之时,她一直在注视着我和这辆巴士。我认为她想要说的不是我所听到的话。她到底想说什么呢?琢磨了十五秒钟未得其解,我就将它扔在一边不去想了。
她祝我好运……祝我什么好运?看来她知道此刻我将要去干什么。一丝不快透上我的心头。接受测试在我们这儿是个忌讳,大家一般都回避此事,这女子……人的毛病就是多啊,伊琳就从不会让我产生不快的感觉。
窗外的景致在不断变换,我的肉体在林立的高楼间飞鸟一般穿行,可我的思维却完全置身事外,毫不理会近百千米的时速,我在沉思。
难道非这样不可吗?为什么每年都必须经历这么一天?这问题我知道答案,可我仍然要问。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有一股怨气在冲撞,平常我可以忽视它的存在,但今天不行。除非今天我成功通过测试,这样的日子和已经延续了九年的空空如也的人生才会离我而去,我才能从天堂里走出来。
我一直生活在天堂之中。真的是天堂。我从未为社会创造过一丁点财富,也从未付出过劳动时间,可我从来衣食无虑,公寓虽小但还过得去,更重要的是我拥有极其美妙的伊琳……据我所知从前人们坚信这样的生活只应天上有。
可如今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在这么生活。我并非什么不凡之辈,所过的只是普通的生活。过去的人们总认为天堂不会降临人间,他们错了。任何社会都有弱势群体,事实上人类文明之所以能出现,某种程度上就是得益于对弱势群体的剥削,那种时代弱势群体等同鱼肉,自然无人相信天堂的存在,强者弱者都不信。而我们的时代非常文明,它已进化到了不费多大力气便可令天堂为我们而降临人间。也没什么奇怪的,人类手中掌握的资源多了而已,用在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弱势群体身上的资源已算不了什么了;并且文明的发展早已过了依赖剥削弱者的阶段——不过这也就是说经济的发展已不再需要弱势群体的存在。当然不能不理弱者的死活,人道主义是一方面,更大程度上仍是出于对利与弊的理性权衡:与其置之不理最终闹出事来,还不如供其生存无忧以保社会稳定。于是天堂就这么出现了。由于天堂里流动的资源和能量只占人类手中资源与能量总数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因而人类容忍了天堂的存在。从前的圣哲认定人之道与天道相悖。他们太悲观了。现在事实证明天人可以合一。现在损不足而奉有余已没有必要,损有余而补不足以保持社会稳定显得更加重要,因为这“有余”所被损的程度相对而言微乎其微。从前掌握生产资料者是消费者,这是个错误,现在改正了,有生产资料者才是生产者,没有它的人成了纯粹的消费者。令人感动的世界。
不过现在与从前仍有相同之处,即社会的资源和能源仍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天堂的外面,世界在疯狂地高速运转,人类之中最优秀的成员控制着绝大部分的资源与能量,忙得天旋地转。那个世界里的人们的思想与行为,非我辈所能想象,其生产和消费的含义与目的,也变得面目全非、匪夷所思。目前他们已在太阳系确立了某种秩序,而他们仍在孜孜不倦地向整个宇宙推广这种秩序,世界因之变得日益莫名其妙。
很早以前人类中的一些成员就提出为了保持进化的势头,人必须在生理、智力等各方面都更上一层楼。这个观点后来成为了主流。个体人的素质确实有高下之分,这是真的,而且差异相当大,以至于后天的努力也难以弥补。进化的本质就是去掉差的留下好的,所以天堂里的人们已不再肩负进化的使命。是的,我们都已不再进化了。因为我们已被淘汰。我们都没有通过测试,因而被认为是不合格产品,没有资格支配资源和能量,没有资格承担进化的使命。他们说我们不能以最高效率运用资源和能量,因而不适合进入主流经济结构,为了以最快速度进化,我们这样的人必须生活在天堂之中。于是我每天除了在窗口呆望日出日落外无事可做。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从前人们以出身来决定由谁掌握社会主要资源,后来则进化为了由手中的金钱数量来决定,现在则换成了由自身素质来决定。似乎是越来越进步了,下一步也许就是不用再决定了。不过那和我已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我知道。
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天堂亦不例外。胜者得到一切,这一点仍与从前一样,不同之处只是败者不再失去一切。但败者所能保留的也不过只是生存的权利而已,失去的依然很多,据说不如此人类便不能进步。天堂的创建者认为天堂的存在有可能使人类进化的势头日益减弱,因为促进人类进化的压力在减小,一般说来优胜者与劣汰者间的差别越大,压力也就越大,所以理所当然地不能让天堂里的人们得到太多。首先我们不能进入主流经济圈,不能工作,这是法律;其次不能有孩子,以免传播不利基因,影响人类整体素质的提高,也免得增添新的受害者,这也是法律;再次我们只能享受到部分公民权,只有选举权,没有被选举权;另外不可以继承财产……这些都是法律。听起来似乎并非世界的末日,应该还有比这更糟糕的……
也有选择的余地。在天堂过腻了你还有个去处,你可以申请到纯太阳能农业保留地去,在那儿可以自食其力,但也仅限于此,而那就将永远失去参加年度测试的资格,从而永远地失去走出天堂的最后一丝机会……
就是这样,世界已经进化成了如此这般的模样。进化这玩艺儿又不能后退,所以回想从前没有半点意义。不知将来的人们怎么看待我们的时代,反正我无话可说。现在人类自己已经确认人不过只是物质世界中的一种物理现象,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特殊之处,人的存在应该无条件为进化和发展服务。这种世界观是否正确是否必要,可不是我说了算的事,人类的智慧和选择哪是我能说三道四的?所以我不说。
我很想在热乎乎的车座上坐得久一点,眼下我舒服得动都不想动一下,这种感觉平常可没有。但这空中巴士以很高的精确度准时到达了目的地,不早不晚。
看着大厦中部有如怪兽影片中巨兽血盆大口般越变越大的巴士站,我清晰地感到我脑中血压正越升越高。
参加这样的测试,个人的主观努力完全无济于事。不知不觉间,你已被测试完毕,被决定了是否能走出天堂。对系统表示怀疑也是毫无意义的事。它已进化了许多个年头,耗费了无数的资源和能量,目前虽不能说已经完美无缺,但也无懈可击了,人完全没有资格与它较劲。
踏上这座大厦的地板,我就感到双腿沉重,似乎这里并非地球的一部分。每天这里都有天堂的来客前来应试,试图走出伊甸园。有人成功了,但绝大多数人都不得不返回了天堂。今天轮到了我。
我吸了吸气,鼓起勇气向上帝走去。
现在我该上哪儿去呢?我倚靠着走廊的墙壁,茫然地想。这一想就是整整五分钟。其实这不能叫作想,因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好像昏迷了似的。这样的状态我并不陌生,它在我生命中所占据的时间实在太多了,多不胜数……
后来我知道该上哪儿去了。我找到一处公用可视电话,给杰里米发送信息。
杰里米是我的哥哥,总共大我20分钟,但从小很少有人会认错我们。他头一年就通过了测试,如今正在天堂的门外大展拳脚。鉴于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一般不和他来往,我已记不清上次和他通音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但在这时,我太想和一个人谈谈话了,只有在这时候,伊琳才会显得无能为力,我现在需要和人交流。
我的信息顺利抵达了杰里米的眼前,这小子总算没有忘了我。
“皮特,怎么是你呀?需要什么帮助吗?”他脸色好不诧异,但惊讶根本没有让他多付出一点时间。
“没事,就是想到你那儿和你聊聊。”我知道他时间宝贵,所以也就开门见山。
“唔……等一会儿成吗?”他微皱了一下眉头说。
“可以,多久以后?”
“70分钟吧,那会儿我有空。”
“就这么说定了。”我瞟了一眼头上的计时器。我还没有将目光收回来显示屏就黑了。自他成年之后,他就一直这么行色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