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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座 尘 埃2(第1页)

一座尘埃2

当铺老板给的线索指向了北边市郊的一个垃圾处理场。这个时候,即使肯付钱,城市的出租车也不愿意搭载一个小人。司机难得有眼力去分辨路边的小人,也难得有听力去和小人对话。好在主管帮忙订了一辆出租车。

记者坐在后座椅子上,很难保持一个优雅的姿势,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会动的篮球场。于是他索性躺在椅子的皮面上,随着汽车的抖动翻滚。司机侃侃而谈,很快他就疲倦了聆听记者发出来的细小的声音,变得自说自话了。穿过那些巨大的建筑底下的时候,记者感觉车子成了大树脚下的一片树叶,自己就是这片树叶上的一只蚜虫。他拼命张望,也无法看到这座城市的整体面貌了。

到达目的地,司机朝后座看了一眼,说道:“太好了你还在。我害怕你会消失掉。”

小人的世界就是一个正在从中人的视野中消失的世界。跳下车,记者意识到自己真正是孤身一人了,不会有人来找到他,不会有人带给他支援,并且他还会继续消失下去。

这座垃圾处理场被小人们称作“云梦山”。它的周围萦绕着一种城市腐朽的气味,它的北边就是森林,另一种奇妙的气味混合进来,使得这个交界之处散发着难以言说的异土的气息。据说走上了云梦山的人将获得第二次人生。这里比很多人一生经历过的世界还广大。城市里的文明人不会知道,这个丢弃废弃物的地方成为了很多人类生存的绿洲。

沿着隐匿在杂草丛林中的小径走下去,能看到一座座用垃圾建设成的村落。围绕着云梦山形成了诸多小人的村镇、聚落。有些封闭而野蛮,敌视外人;有的则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由新来的主人占领下来。围绕着不同的大小尺度和分工,则形成了利用资源的不同梯度聚落。从拇指大小的小人到指甲盖大小的小小人,他们拆解利用着城市垃圾的不同部分。用金属武装起来,善于打铁的金属部落,他们的房舍是罐头和铁盒子。利用腐败的有机物种植庄稼的农人部落,他们擅长引水挖渠,收获时搭起脚手架来采摘。狩猎小动物、驱赶大动物的猎人部落,猎人身上总是挂着一串昆虫当干粮,他们同时负责一块地区的守卫工作,所以人缘很好,有吃百家饭的特权。体型短小擅长钻进机器内部去精细修理的修理部落,住在一个由机器组成的村子里,这是少数几个有蓄电池供电的村子之一。心灵手巧,擅长编织和染色的纺织部落,只有他们才能为小人们提供量身定制的衣服。他们的村子里堆放着染色用的矿物和植物原料,有喜欢绘画的小人会来这里交换颜料,变成垃圾上、路边石头上的画。游医在垃圾堆里翻找出药片,走村串户行医。在森林边缘,有驯化蚜虫的游牧部落,采集果实的酿酒部落,他们酿造出独特的奶和酒。记者看到,由于分工的存在,小人们重新形成了他们自己的经济圈。没有历史,没有新闻,没有书本的记载,是这些人的故事组成了这座云梦山。

夜幕降临,记者放下行囊,看着雾气在云梦山上升起。他坐下生起一堆火,拿出他绘制的地图。下一站就是他在云梦山的最后一站了。这些月他在部落间走访,忘记了时间。似乎随着尺度的变化,时间的流速也变化了,只有摸到怀表表芯的时候能让他感到一些恒定的东西还没有抛弃他。他早已把钱币当金属卖掉,换成更贵重的金属随身携带;锡箔纸笔记本已经不能携带了,他把笔记全部记在脑子里;他把怀表表芯里的调速器拆出来,其他部分埋在了云梦山上。少爷的线索在这些部落间忽隐忽现。好事情是,他还活着,还在前方。

“他往更小的世界去了。”记者总是得到这样一句回答。

当记者变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时候,他来到了中转镇。中转镇是一个开放而野蛮的地方,位于云梦山和森林交界处。他从路上老人的口中听说,一百八十年前,失去工厂的那个黑手党家族从城市北上,赶走了盘踞在中转镇周围的老鼠和野狗,建立了这个小人聚居区。黑手党家族用强力的手段维持着镇子上的自由地下产业,甚至培养潜入暗杀的杀手。这里成了各色灰色人等汇集的地方。后来,镇子的管理者几经更替,但无一不是强力的铁腕人物,也都秉承着中立的态度。大约五十年前,镇子演变成一个跨尺度中转地,也就有了“中转镇”这个名字。现在这里是小小人和微人过渡的地方。

在镇子入口,记者看到了一面巨大的寻人墙。小世界里总在上演着无数流离失散的故事,寻人的人到了小小人这个尺度一般就不会继续再找下去,这里是人们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极限大小了。小小人们在寻人墙上贴上寻人启事,希望在另一边微世界的人会看到。偶尔也有微人来这里贴上寻人启事,希望小世界的亲人和朋友能帮自己一把。白色的纸片在墙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风吹来时它们飞舞着,“哗哗”作响。记者走上前去看。墙上的寻人启事有人在寻找恋人,有人在寻找走失的患有痴呆症的老父亲,有人一路赶来寻找破产的兄弟。寻人墙下面还聚集着不少人,在用茫然的目光打望着路人。一个人扳住记者的肩膀,仔细上下端详了一番,失望地走了。

记者想了想,没有贴上自己的寻人启事。

镇子上开着一家规模颇大的赌场。越是在命运的边缘,越是有人愿意把命运拿出来做一场赌博。在这里,能够流通的只有一种东西—粮食。在赌场门口向人打听消息很容易,只要你有几颗粮食,那些赌徒会把自己门牙的颜色都说出来。只不过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赌场里人声嘈杂,人影憧憧,烟雾把光线都黏滞在空中。赌桌都很矮,为了招徕微人顾客。记者看到一个小小人赌徒每弄到一点粮食就拿来赌博,却总是输,很少赢。对翻盘的渴望盖过了他脸上的饥饿感。赌徒越来越小,一个星期后他甚至要爬到赌桌上面才能玩下去。

记者给了一根烟给赌场扫地的人,问他这里的粮食是什么价格。

清洁工是一个小小人,瘦小干巴。他瞅着这个外来人,说:“这里的大部分粮食是不卖的,得到黑市上买,黑市上的粮食比黄铜还贵。”他降低音量:“您不上赌桌是明智的选择。”

“为什么?”

清洁工吐出一口烟:“嘿嘿,总有更小的人想方设法地搞到食物,想要扳回命运、吃回上一个大小,成为重新杀回正常世界的传说。这样的人每天都有,做到后面那些事的人……”他笑了起来。

“你是说赌局不公平。”

“我可没有这样说!”清洁工抗议道,“您可别让我砸了工作。这是您走出这间屋子谁都知晓的事情,人一旦变成微人就不会再回来了。不过呢,不赌一把谁知道呢?反正这里的人拼尽全力也只能维持目前大小,不会有再多的希望了,然后就会像我这把老骨头即将走上的路一样,越老,越小,噗—”他吐出一阵轻烟。轻烟无声地散入到赌场的烟雾里去了。

记者没有再说什么。谁又敢说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呢?云梦山上流传着诸多可怕的传说,其中最可怕的一个,是政府要治理城市环境,将回收掉垃圾中的食物残渣。

中转镇笼罩在人身上的是一种失败的气息,所以每当赌桌上有弱者赢得一星半点,全场的人都会欢呼起来。那欢呼声又燃烧着落魄者的双眼,驱使着他们把更多的命运砸进赌桌。

终于,那个已经变成微人的赌徒也弄不来像样的粮食了,无论他在人群中怎么挤,人们也看不见他,他连赌桌都爬不上去了。他落魄的背影告别了中转镇,走向小于号的小头指向的那条路。

记者看着赌徒消失在路的尽头,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已经短得和那个赌徒的差不多了。自己也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微人。他想到了回头,又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会不会寻找少爷的事情也是一场赌博?从一开始自己就被那个不可能实现的幸福**着,不断给它添加着筹码。从进入中转镇开始他就失去了少爷的所有线索,说不定少爷也是一个赌徒,已经消失在了赌桌下面。

终于,他决定了第二天天亮就走。

他回到租住的房子,盘点了剩余的粮食和贵金属,它们还够支撑他返回上一个尺度。收拾好的行李靠在门边,记者和衣睡在**,以便明天早上天一亮,背上行李就走。

半夜,门被敲响了。

记者置之不管。敲门声越来越急。

记者下床贴着门听,外面是两兄妹求助的声音。记者犹豫片刻,手刚放到门闩上,就听到门外追来了另一伙人。那伙人抽出了刀。

记者猛地把门打开,把兄妹俩拉进屋,卡下门闩。

兄妹俩靠着墙大口喘着气,“咯咯”笑起来。

“好险。”哥哥说。

“危险还在外面。”妹妹说。

刚才开门的一瞬间,记者看见了,外面的追兵是两个比他们更大的小人,每个人都有这座房子一般高,就像两个小巨人。他们把屋子门口死死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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