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还有一件事情。”齐北流忽然说。
在谢云弄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之前,齐北流忽然挥起手中的铁锹,狠狠向林海砸去,仅仅是这第一下就使得她失去了意识,但他根本没有停手的意图。
谢云脑海中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他没有料到。
他没有料想到齐北流会以这样的方式宣告投诚!
齐北流要向一群业已失去人性的暴徒证明,他也很疯狂,他要和他们一起往北,洗劫一辆辆逃亡的车辆,拿到足够生存的食物和水。
当他确定了要和一群劫车的流亡者同行之后,就意味着他已经和过往分道扬镳,十年相识共同工作的情分,在生存面前大概一文不值。
谢云潜意识里并不相信齐北流的决定,它太荒谬了,他明明拥有足够的食物、水和燃料,却放弃了车队加入一群步行向北的迁徙者,如此的决定实在不符合理智。
但恐惧和绝望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失去身为人的底线……
谢云甚至忘记了王七给他的枪。在之前的几分钟里他一直盘算着怎么把它拿出来而不被抢掉,但仅仅是一瞬间,所有的计划都被抛到了脑后,只剩下本能在支撑着身体行动。他抄起椅子扑了过去,接着脑后一疼,眩晕就向他袭来。
他后悔,他很后悔。和他一起走过那么多年的林海要死了,而且很可能已经不可挽回了……
在那之前他都只想着妥协想着沟通,就像林海说的,他很奇怪,为了真理和科学,他是不担心牺牲自己的,可一旦真正说到了生死,他反而怯懦起来。
也许快要死亡的时候每个念头都会拉得格外长。
他记得那时候她站在窗前,光透过浮满微尘的玻璃打出一道道光柱,远方的云也映出远远的光棱,他盯着女孩盯了好久,林海问他在看什么,他愣了愣说那是丁达尔效应,她笑他一点说谎话的天分都没有……
他也还记得西湖岸边,雪景之下微笑的林海,那时候他们还年轻,有无限的希望和无限的未来。
她是中科院物理所最优秀的热动力分析师。
她擅长大气模型的建立与边界效应调整,她的数学功底好得惊人。
但她的聪颖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齐北流敲打着她的头颅时会怎么想呢?这个女孩的记忆里藏着多少不同寻常的知识?她发表过多少论文影响因子几何?不,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谢云也想活下去,和林海一起活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醒来,但林海不会了,所以他也无所谓。那个女孩说,她可以回故乡看看了。可谁知道那座古城已经成了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混乱中又有一个思绪告诉他,他早就没有故乡可去了。他的故乡早已不再是古时的江南,没有飞舞的春风、烟雨和柳絮,仅有终年的白雪,而如今的江南,亦不是他记忆里的江南。
幽灵将一切抹去,不留一点痕迹。
但如果要说有什么比幽灵更可怕的话……那也还是有的,就在他面前,被幽灵带来的灾难逼到生死边缘,又以生存的名义举起武器的人们……
当死亡成为随时可能来到的危险,以几千年建立起来的法律、伦理、道德,所有人类社会的基础都在顷刻间变得支离破碎。
而杀人与被杀,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也仅仅是一念之间,所有的底线都可以放弃。
意识没有继续模糊下去,谢云终于摸出那柄手枪,他唯一知道的是,它足够夺取人的性命——即使他已经几乎看不见东西了。
枪声在国道上炸开。车队亮出了底牌。
在一个没有枪械的国度,一把手枪足够震慑全场,而真正的杀伤力几何并不重要。
人群并没有像谢云料想中那样一同冲上来,听到枪声的当口,所有人都丢盔弃甲地逃跑了。为了生存而聚集起来的队伍,终究只是一盘散沙。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啊!齐北流!——”他大喊。
但渐渐消失的身影没有给他答案。
谢云也永远,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谢云没能杀死任何一个人,一个初次用枪、视力模糊的家伙打中自己的概率可能还大一些。
他活了下来,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车队中的第一辆货车被洗劫一空,清点下来,出发时共二十七人,齐北流转投步行向北的队伍,生死不明,也不知他会不会后悔。其余二十六人,四人无恙,十四人轻伤,一人重伤,七人死亡。
讽刺的是,那些价值连城的仪器无人问津,食物、水和燃料却被分了个干净。
幽灵之子到来前第二十六天,车队抵达杭州。
越往北,路况越好,北方的疏散大致完成,而更关键的原因则在于,随着时间推移和进一步计算,幽灵之子的高概率危险区向西南调整了六百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