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三十六岁那年,有一天夜里我们都睡了。你会毫无征兆地爬起来,从柜子里找出你的小提琴,坐在客厅调音。达芬奇会被你吓得从猫窝里窜出来,躲到卧室来踩醒我。我去找你,会问你怎么没有开灯,还背对月光拿着琴。你不会回答,我也不再问。在没有任何音乐的情况下,我会开始小步晃动身体,嘴里小声哼着只有我自己知道但也听不见的舞曲调。你会拉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来跟上我的节拍。你的弦音干涩生疏,还不时中断,但我那个时候也不会听出来。
我们会用这种奇怪的方式进行下去:我听不见你拉琴,你看不清我跳舞,但我们都知道彼此在那里,做着意料之中的动作。空气在我们之间流动。
最后你会放下手来,说你想去考个药师。“我只会这个了。”你会揉着落下病根的眼睛无奈地说。
而我会由衷地为你找回自己而高兴。
我是在高二之后的夏天彻底死心的。也就是那年夏天,秦浩约我出去,给我一个木刻的大碗,碗底有一个圆形孔洞。他是班上唯一既不觉得我奇怪,也不用同情眼光看我的人。
“我今天刚从毛里求斯旅游回来,这是给你的礼物。”他的额头在八月的闷湿阴天泛出汗珠,“我用游戏机跟一个部落首领的小儿子换来的,他说用这个碗接满雨水,在漏下第七滴水之前喝完,伤病就会消失。七滴水是疾病躲藏起来需要的时间。”
我想问他毛里求斯在哪儿,又想问他是不是被纪念品商店骗了,却在开口之前被远处的闪电吸引了注意力。马上会有雷声,而我耳朵里只有一段反复超慢速循环的樱桃促销广播,惹人烦闷。那一刻我突然很想知道听到雷的感觉,即使这在以前是无比普通的体验。
我伸出手去捂住秦浩的耳朵,他有些意外,但没有躲闪。我捧着他的头,他捧着毛里求斯人的碗,突然他的脑袋在我双手中间轻轻抖动了一下。这就是雷了,我想。
一碗雨水当然治不好我,它只能让我拉肚子。
回到家的时候家人告诉我,秦浩的父母来过了,希望我不要再影响秦浩。
原来他和全家人暑假一起去非洲旅行度假的时候,一个人不管不顾就离开了旅行团大部队走进雨林,在警方搜救六个小时后又自己走回来,带着被灌木枝刮出的满手臂细小伤痕和一个脏碗。在逼问之下,他承认自己见到了土著部落,并承认这都是为了班上一个叫田穗的女同学。他的母亲差点要当众打他,被警察拦了下来。
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事情,不明白为什么要受到警告和惩罚。刚上高中家长会时,见到分数后满脸堆笑让我多辅导他们儿子的也是这两个人。
那个碗我一直留着。隔天我想去超市买些樱桃,却被告知已经过季很久:春天才有当季樱桃,而那时是高三开学前的夏末。
大概在三十二岁那年春天,你会在家里等我折腾一阵子,然后催促着问我好了没有。我会小心地提着笼子靠近你,让你把手给我。
你会从笼子顶上那个开口把手伸进去,摸到那个小家伙的纤细骨骼,它会尖尖细细地“喵”一下,然后发出亲切的“咕嘟嘟”声。
你一开始会吓一跳,然后就轻轻摸起小猫的头。
你会问我它是什么颜色的。我说黑色,路边捡的。我会让你起个名字。
就叫达芬奇吧,你会说。达·芬奇的画里黑色挺多的。
行啊,我会说。
在视觉与听觉无法到达的地方,只有触觉能撬开你的壳,让你变得柔软。
秦浩对一切有违常理的东西都有无法解释的狂热。他收集印刷装订错误的科幻小说,称之为“双重的奇妙”。他拆卸家族祖传的怀表,拼装回去时想办法让指针倒着走了一分钟,并彻底忘记正走怎么装。
我也怀疑过,自己也许只是他“怪奇博物馆”中的一件藏品。
“我想去学医。”他这么说着。那时候我仍然在拼命补上因为各种原因落下的功课,月考年级排名已经跌到全区五千,秦浩的名次比我居然还要高一些。我甚至产生了一瞬间的嫉妒,有一只魔鬼在脑子里问自己:如果我的耳朵没有问题,是不是已经在准备校考了?我已经失去那种可能性了,而他居然明明有一对好耳朵,却要丢掉音乐主动要去学医了,真是暴殄天物。耳朵里的汽车鸣笛让我像是置身拥堵的马路,每一声喇叭都要响半分钟以上,这让我烦躁不已。
“你的小提琴呢?说好的悉尼歌剧院音乐梦想呢?不考艺术生了?”我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唇,“你该不会妄想要治我吧?”
“你想得美!我可是跟我爸商量过了,高新医疗是这些年影响力上升最快的行业。”
之后回想起来那的确是新型医疗开始一鼓作气抢占传统医疗市场的最开始几年,弱人工智能住院管控、新能源、纳米手术刀、高分子材料,每一家医疗健康企业和机构都在研究新疗法,你争我赶地占领自己在医疗新可能性中的一席之地。但那都是秦浩之后才告诉我的。
一瞬间我产生了劝告他认清自己考试成绩的念头,但想起来他近几个月像觉醒了隐藏之力般一直在进步,所以一个字也没说。以前我们说要一起考上北京音乐学院,我跳舞他拉琴,现在我们都不怎么提音乐的事。耳朵里接连不断的交通噪声像关不掉的闹钟般搅人清梦,但我没法给他解释这份焦躁。
他从校服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网球大小的小玩意。我低下视线注意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为耍帅而卷起单侧裤腿了。可能人总是要长大的吧!
“一个沙漏。”我说。
“一个倒流的沙漏,”他得意地放下它,摸到侧面的开关打开,铁砂从底端整团腾空而起挤到喉管处,细密沙流穿过窄小通道,向顶端的电磁铁片流淌,很快堆出一个尖端朝下的小山丘。“市里手工比赛的作品,我做的。”
“它需要多长时间流完?”鸣笛好像暂时有消停的趋势。
“最多一个小时,或者如果你想的话,低于一个小时的任意时间。”他用手指推动侧面的速度控制条,上升中的沙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了,“现在只需要不到一分钟。”
我哭笑不得,感受不到这个玩具的意义。时间的准确性在粗朴的手动调整中丧失殆尽。
“你在沙子流到一半的时候调整了速度,”我提醒他,“而且多次使用之后铁砂会产生磁性,就算不调速也无法计量准确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