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机器人走到正在看牌的机器人旁边,吩咐道:“九点了,去洗屁股洗脚,洗完去睡觉。”
被吩咐的机器人从包里掏出来一条毛巾,走向洗澡间。
我很想照镜子确定自己的表情。年幼时,在每个我想偷懒的晚上,父亲同样的话语在我耳边回**,他会不厌其烦地反复催促我,这是睡觉前的必要仪式。
如果某个人在大学有一个南通室友,很可能会发现他天天洗屁股洗脚。请尊重这样的南通人,不要好奇地围观。毕竟我就是在享受了宿舍五个人共同围观之后,彻底放弃了南通人独有的传统。
我突然发现,在外面待得越久,我身上属于南通人的部分就越少,先是习惯,然后是口音,最后是思考方式。而机器人却远比我们这些见异思迁的家伙更忠诚于传统。它们甚至带来了某种程度上的复兴。
村庄在复兴,虽然不是我期待的方式。几天的相处,我开始习惯它们的存在,但是偶尔还是会有点膈应。它们从语言到生活习惯上,比我更像是这里的人。
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那些古老的习俗正在复苏,毕竟每个教育它们的人,都在怀念着过去,怀念着属于他们的时代。而这些机器人,是让他们回到那个时代的最好道具,或者说是表演者。
父亲问:“票定了吗?”
“定了,正月十六。”
“那我们元宵节那天去市区吧,你几个伯伯和哥哥姐姐都在市区,大家一起吃热闹点。”
确定了离开的日期,我和父亲打算元宵节当天把新到的机器人送到钟爷爷家。
“孙伯伯好,哥哥好。”果然钟爷爷家的机器人记住了教导,一看到我们就打招呼。
收到新机器人的钟爷爷高兴得就像一个大孩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就差又亲又抱了。他亲自烧锅下厨,给我们做了一桌子的菜,提议我们干脆留下来吃晚饭。
“不了,我们约好了去市区吃饭。”
钟爷爷惋惜道:“有点可惜啊,那多玩会儿再走呗。”
新买的机器人就像是一张白纸,这次教导它的人里面多了一个机器人。在我们离开之前,新的机器人已经会用土话叫爸爸、爷爷、伯伯了。
天早早地开始变暗,我们回到市区并不急在这一两个小时。父亲和钟爷爷也说得有点累了。宾主尽欢,应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在倒车的时候,钟爷爷从后院拿出来几个扎起来的稻草把。他们捧着稻草把来到田垄上。我凝视着,只见钟爷爷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稻草。他挥舞着半着半不着的草把,沿着田地奔跑。
两个机器人有学有样,于是我们远远地看到三把火在田间翻飞。
“他们在干什么?”
“放烧火。”父亲停下了动作,他也觉得很惊奇。
“这样不危险吗?万一点着了干草?”我从未知晓这种风俗,在之前的元宵节里,我大多在城市度过。我查了一下,大概知道这是一种风俗,可能是为了纪念当年曹将军打跑倭寇的“放哨火”,也可能仅仅是为了除虫。
父亲没有回答,摇下了车窗。
“正月半!二月半!家家户户放烧火!别人家的菜长得铜钱大!我家的菜像笸篮大……”钟爷爷叫喊着,他说一句机器人们就跟着说一句。他们的声音沙哑而洋溢着兴奋,脸上有着城里人没有的欢愉,不带一丝虚伪。
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父亲冲下了车,冲向后院,他的身体都轻快了很多。等他出来的时候,手上也多了一个草把,另一只手里夹着一大堆稻草。父亲加入了他们,虽然他们手中的稻草也快烧完了。可是如今这片土地,最不缺的东西就是草。他们在中间点着了草堆,动作看上去更像是围着火堆舞蹈。
于是,就像传染一样,我看到附近的田间都开始亮起了火光。那些星星点点在田里面闪耀着,传递着,沿着已经不存在的田垄奔跑着,延伸到我看不到的远方。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就好像把星空搬到了地面上。
广播响了,村镇里面的值班人在说话,禁止有火灾隐患的行为。但是干枯无力的言语无法阻止正在进行着的盛大庆典。
那些火光倔强地不愿意退去,继续在田间地头闪耀着,一旦一个消逝了,立马又会补上去。村庄的人们在捍卫他们的传统,而这种传统,似乎已经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了。在烈火中重生的传统正在找回它应有的位置。
唯一让我不快的是,我却无法理解这种感召。我没有相似的童年,因而只能远远围观。看着父亲和钟爷爷,格格不入的我陷入了深思。
或许,我需要下一个新订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