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巨大的工程,斟云让梁六和赵龙共同监工,梁六负责监督偃师千乘的工匠们,赵龙负责监督普通民夫。斟云暗中交代过,在工地上不能叫他王爷或者直呼姓名,最多只能叫他“阿云”。
“阿云!给我递几根木钉过来!”有不知道斟云底细的工匠大声呼喝。
“阿云,你这样不对!木头承受不了这机枢的力道,实心镔铁又太重,要用空心的铁管!”那些工匠直言不讳地指出图纸中的错误。
赵龙第一次看见斟云的笑容如此可爱。这十五岁的大孩子原本就喜欢鼓捣木匠活儿,如今能亲手建造自己绘制的亭台楼阁,比看见富商贡献奇珍异宝,比看着府里歌姬翩翩起舞,还要开心很多。
罢了,这样的王爷,至少人畜无害。赵龙心想。
时间一天天过去,斟云图纸上的建筑初见雏形,那是连片的亭台楼阁,以水力和蒸汽动力驱动,各种廊庭楼道纵横交错,宛若迷宫,还会随着时辰推移,慢慢变换方位,斟云将其取名为迷梦园。在这素雅幽静却又极其复杂的迷梦园中,除非有精通机关术,或者是熟知楼阁变换规律的人带路,否则闯进来之后,极难找到出去的路。
眼看年关将至,被征召到云砂王府建造亭台楼阁的人却一直都没能回来,这云阳城外的穷乡村里也多了倚门站立、盼望夫君归来的妇女,多了盼望父亲归家、一家团聚的孩子。
王府即天家,寻常百姓哪里敢说要和家人团聚就不做王府的活儿?留在家中的女人四处托人打听夫君的下落,问何时才能归家,却始终无人知道王爷的大院子什么时候完工。
不知从何时起,云阳城中开始有流言说小王爷任性又不通人情,不顾千百年来的团聚传统,非要在寒冬腊月施工,劳民伤财,累死冻死无数民夫,隔绝万千人家一家团聚的希望。流言的杀伤力是巨大的,扑灭了无数家庭团聚的希望。
直至距离新年还剩三日,小王爷一声令下,所有的民夫都领了丰厚的工钱,喜出望外地归家了。工钱虽然不多,半两银子、几钱银子,却相当于这些民夫一年的收入。上万民夫所费工钱总计超过万两,对斟云来说也算是个大数目,一副败家子弟模样,让赵龙咂舌。
可以想象,民夫的家庭必定会对这笔额外的收入喜出望外,可以过上一个不错的年。但是也可以预料,正如俗话所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城中已经人尽皆知的流言并不会凭空消失,只会继续流传。
“小王爷,您知道朝廷一年岁入多少银两吗?”赵龙问道。
斟云淡然说道:“大概,就一百多万两吧?连年战乱带来的破坏不可小视,不足昔日帝尊在位鼎盛之时的十分之一。”
这孩子并非不知柴米油盐贵。赵龙心头不安,总觉得他不是个简单的人。赵龙问:“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城里流言怎么说?”
斟云道:“知道。要不要捉拿编造流言的人,都随你。”他知道这必然又与陛下的暗桩有关。这又是在考验赵龙的忠诚度,背叛巽帝还是背叛王爷?赵龙觉得这是个两难的选择。
距离大年还剩两日,雪晴的午后,柳梦零前来告辞:“准备过年了,我回去陪陪余伊大叔和妘妈,毕竟他们养我这么大不容易。”
“余伊大叔是谁?”赵龙问她。
柳梦零道:“偃师千乘两大首领之一,被你们称为‘余魔尊’的家伙。”
斟云羡慕柳梦零有家可以回,于是下令,府中众人凡是想回家和家人团聚的,都可以回去。梁六回家了,他家就在云阳城,与王府只隔一条街,若是有事,派人传唤一声即可;偃师千乘的佣兵大多也回家了,他们和梁六一样,大部分是这城里人;长工们回家了,对王爷感恩戴德,他们的家在城外乡下。
但是留下来的仍然不少:曹公公无儿无女,自然不必多说;首先是以赵龙为首的府兵们,他们的家远在帝都,来时就知道也许一生都不会再回帝都见到亲人,况且像赵龙这样已经无家的府兵,也是有不少的;其次就是杨月绮这样的丫鬟和家丁,他们当中有些是孤儿,有些是因为幼时家中贫寒,被衣食无着落的父母卖与别人家为奴,在诸皇子之乱中,流离失所的穷人卖儿鬻女以求一时温饱,是很常见的事;还有就是被富商们作为贺礼送进府内的歌姬舞女,她们的身世往往更为悲惨。在很多地瘠民贫的偏僻乡下,有些穷人家孩子太多,养不活,男婴往往生下来就被溺死,女婴则被亲生父母卖入教坊,待到三四岁,开始学习歌舞、书画,再到十三四岁,又开始学取悦男人的本事,直至长大成人,过着迎来送往的日子。在这过程中,她们还往往被转卖赠予,不知辗转过多少人的手,有的连自己出生在何方、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是无家可回。
斟云让家丁接名妓雀怜影进王府一起过年。府里的人知道王爷不过是喜欢和雀怜影下棋吟诗、舞文弄墨罢了,但府外的人却不这么想。关于体弱多病的小王爷留恋名妓的流言,在这城里一直广为人知,成为云阳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斟云从不在乎自己成为别人的笑柄。
距离过年还有一天,斟云下令大摆筵席。所有留在府内的人,无论身份高低,均抛弃一切礼数规矩,一起欢庆共饮。这无视尊卑的欢庆要是让卫道士们知道了,难免又是口诛笔伐一番,但是斟云仍然不放在心上,要是偌大的王府只有他一个人欢庆,其余人等小心翼翼地服侍着,那也未免太孤单了。
王府的歌舞计划从大年三十持续到元宵,热闹非凡,但是观众却往往只有家丁和府兵,斟云总是避开这样的场面,在迷宫般的迷梦园中练剑。当地富户上门拜年也只能看到老宦官曹公公,斟云仍然托称体弱多病、卧床不起,拒绝见一切客人。
大年初一,全城鞭炮声不绝于耳。“王爷,外面这么热闹,不出去看看吗?”雀怜影在杨月绮的领路下,走过迷梦园的九曲廊桥。
斟云道:“不习惯。”他不喜欢歌姬们的歌舞,那会让他想起过世的娘亲。娘亲是璩国民女出身,被作为贡女献予帝尊,虽说容貌极美,却地位极低,为了保护兄弟二人,战战兢兢地讨好帝尊,胆战心惊地在那些娘家背景雄厚的妃子们中间求生存,最终下落不明,连尸骨都无处寻觅。
雀怜影问:“以前在宫中过年,那是怎么过法?”
斟云收停剑招,看着天上的薄云,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和哥哥一起,在冷清的院子里过。”在斟云心中,别的兄长叫皇兄,称谓中带着生疏,一母所生的巽帝才能用“哥哥”这个亲密的词。
天上有信鸽飞翔,朝着帝都的方向。斟云取了弓箭,开弓搭箭,手臂和背部的肌肉块块鼓起,已不是当初的柔弱小王爷。利箭破空,信鸽落地,斟云取了信,看了才知是暗桩向巽帝禀报暗杀斟云失败的密信。赵龙终究在犹豫,一些已经暴露的暗桩被他放过了。
皇宫里的春节,该隆重的依然隆重,祭天、祭祖、群臣道贺,一点儿都含糊不得。巽帝在思亲宫门前求见父皇,却被拒之门外。
斟巽是谁?年纪大了,儿子太多,想不起来。那个璩国贡女生的儿子?无足轻重的玩物下的崽子,自然也不受器重。太上皇心目中的下一代皇帝,可以是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十八皇子,这种有地位的嫔妃生的、陪他打过天下的儿子,却从来不包括贡女所生的十九皇子。
又过一日,大年初二,清晨,一个人影落在思亲宫的门扉上,清脆的歌谣缥缈地传来:“年初二,回娘家,无情最是帝王家;诛九族,灭亲家,世仇原本是一家。舅舅,别来无恙?”
“是你?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帝尊白须白发,颈间青筋暴起,宛若狂怒的狮子。
那个人道:“当然是看望舅舅啊!这是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多少皇帝想求都求不到呢!希望舅舅能好好活着,万寿无疆,在这荒凉的高墙里慢慢熬着,看看子孙们自相残杀,可不能死太早!”
思亲宫里挂着各种简陋的农具,这是帝尊称帝之后,命人从破败的老家带过来的,充满着年轻时家境贫寒,却父母兄妹俱在的温情。那时的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逢年过节一家团聚,欢乐地分享着稀少又粗陋的食物。如今却只能追忆。
又过一日,大年初三,清冷的后宫不见丝毫欢乐气氛。巽帝尚未婚配,更无子女,独自坐在书房中,看着来自云阳城的飞鸽传书有些出神。信上说云砂王斟云,荒**无道,终日与妓女鬼混,骄奢**逸,还为了一个妓女大建亭台楼榭,劳民伤财,完全是个荒唐王爷。
这说的是朕的弟弟吗?哥没把你教好,对不起娘亲……但是,哥要是把你给教好了,只怕今日也容不得你了。如果你真的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荒唐王爷,烂到连偃师千乘都扶你不起来,威胁不到朕的位置,朕倒是可以放你一马。
但是,朕能有这种侥幸心理吗?不能。朕知道你外表安分,内心却是极聪明,否则也做不出那些巧夺天工的木匠玩意儿,你以前做的那个小木人,只要旋紧发条,现在还能像小小的人儿那样在掌心起舞。在传说中,能做出会跳舞木人的能工巧匠会被尊称为工匠中的王者“偃师”,据说偃师千乘的首领就有这种本事。所以弟弟你必须死,因为哥哥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