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那些皇帝不知道的世界
帝都的春节,祥和热闹的背后,是人心惶惶。
“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个个都说反对机关妖术,朕让缇骑一查,你们用的却尽是各种产自云砂郡的机关妖术制造的精巧器物!你们当中谁家没有云砂郡出产的器物的,尽管可以大声反对朕建设机关作坊!”巽帝震怒之下,抄了好几个大臣的家,将他们流放边疆。
早春二月,皇家工坊建立起来了。它规模宏大,占地千亩,矗立在帝都的南郊。既然机关妖术无法禁绝,那就比拼个高下好了。巽帝原本以为,只要工坊投产,就可以造出与云砂郡相同的货物,把不断流失的财富抓回自己手里,却不曾想到,仍是处处落于下风。
“陛下这是……唉……”几位老尚书常为此事唉声叹气。当初巽帝建立皇商时,他们就出言反对过,堂堂皇家竟然学贩夫走卒那般营商,只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如今工坊建立,不仅文官反对,甚至连武将当中也有多人当面训斥巽帝所做之事极不合天理。
到了阳春三月,天下各郡又生事端,居然有七个郡发生民变,盗寇横行,官员或是弃城而逃,或是龟缩城池中战战兢兢。巽帝又病了,被那些始终反对推行机关术的官员们气病了。
“朕倍感孤独。”后宫里,巽帝躺在沈嫔怀中,看着承欢殿的雕梁画栋,叹气道。
沈苓霜道:“自古以来,皇家财源为收取天下税赋,而民间辛勤劳作以供养朝廷,各司其职。如今陛下组建皇商,兴建工坊,那是与民争利,自然天下多造反。”
巽帝问:“连你也认为朕错了吗?”
沈苓霜不答。
巽帝道:“朕派了七路大军平叛,但是朕没有更多的兵了,每支大军仅有万人,实在是孱弱得让人心惊。但是不知为何,除了安国侯魏铁衣外,其余诸将对新军火铳火炮极为抵触,宁愿采用旧式弓箭。石弩。”
沈苓霜道:“安国侯出身草莽,不知利益关系,倒也罢了;其余诸将多为武将世家出身。行军打仗向来是比试谁兵法精妙、谋略过人,输了自然是无话可说,赢了那是将军的功劳。陛下所组建新军,火铳火炮均是前所未有,世家武将不知如何运用此物,极不习惯,万一输了,战败罪名是他们背负;要是胜了,究竟是将军的功劳呢,还是兵器的功劳?是否要把这战功分一份给铸造它们的工匠?”
“但是这火器新军,镔铁采购、火铳铸造、消耗弹丸火药,真贵啊……”巽帝也偶尔会觉得户部尚书反对组建新军也是有道理的。
又过几日,七路大军有三路传来败绩,仅有一直备受武将世家排斥的魏铁衣,以区区一万部队,大破敌军二十余万,战功举世震惊。朝堂上,巽帝让人念了战报,自己不置一词,就静静地看着满朝文武的反应。
沉默,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才有大臣小心翼翼地上奏:“机关妖术,终非正道……”
巽帝大怒,拂袖而起,走下龙椅时一脚踏空,整个人从台阶上摔下来,顿时不省人事。
皇宫又乱成一团,传唤太医,准备汤药。朝臣们群聚在大殿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设法通过太监、女官打听陛下情况,只得知陛下病得不轻,不知道是摔伤引起,还是愤怒导致。
从此君王不早朝,只是偶尔在病榻上召见大臣,天下诸事皆由燕追麾下缇骑密探上报。今日,燕追亲自禀报消息:六路大军皆败,唯有安国侯每战皆胜;天下各郡或多或少均有匪患,唯独云砂郡平安无事。
巽帝道:“宣董御史见朕。”
时间正值清晨,巽帝尽管不上朝了,但是早起已成习惯,董御史正与朝臣在殿前等待,不知今日是否还会上朝。听到陛下召见,自然是火速前往。
“这天下,怎么这么乱哪,无论何时都是流寇四起。”十九岁的巽帝披着龙袍,半倚在病榻上。
董御史道:“陛下想听圣贤书上的缘由,还是想听真实原因?”
巽帝问:“圣贤书上怎么说?”
董御史道:“君王无道,则天下自乱。”
巽帝也不气恼,问:“真实原因又是如何?”
董御史道:“这天下,自古以来就是乱世,从未有过太平,只是陛下自幼居于深宫,并不知晓。昔日四柱国也好,后来镇守各方的皇子也罢,职责既是守土,也是平叛。陛下并不像别的皇子那般曾经镇守一方,或许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而,这并非实情。”
董御史素来以直言敢谏闻名。巽帝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天下竟然不完全是皇帝的!震惊之下,忙道:“先生请细细说给朕听!”
董御史道:“臣历任县令、郡守等地方官,对实情略知一二。天下各郡,大者纵横数百里,小者也有百余里,郡内高山相环、水路阻隔,交通极为不便。而郡内各县,不过十里城墙所围之城,一城不过十余名衙役府差。举国虽有百万雄兵,然而分散在上千座县城中,每县不过千余名守军,要想控制偌大的州郡,陛下觉得可能吗?”
“这……这不可能。”巽帝连连摇头。
董御史道:“正是因此,所以自古以来,都是皇权不出县城。县城之外,是江湖,是草莽,是化外之地。离县城越远,越是环境闭塞、自成一体,往往形成以血脉宗族为群体的村落。村落中以族长、地主、乡绅为尊,自行其是,欺男霸女常有发生,并不遵守王法,也不关心如今是谁家做天子,朝廷也鞭长莫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下并非陛下一人之天下,而是陛下与不服王化的山民、草莽共天下。”
巽帝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然而细想起来,似乎又合情合理。董御史道:“县城之外的乡村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乡村山民没有什么东西有求于朝廷,倒是朝廷有求于士绅财主缴纳钱粮税赋。纵使是朝廷派遣的县令,也往往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每到一处上任,均要结交拜访当地豪绅,恳请高抬贵手,以求春税秋粮准时缴纳,免得大家难做。”
“原来如此……”巽帝并未动怒,却是无可奈何的表情。
董御史说到重点,更是小心翼翼:“昔日太上皇起兵于草莽,成为天下至尊,天底下又有哪个草莽豪强不想称王称帝、享尽荣华富贵?江湖豪客原本就不习王化,只要有机可乘,就必定作乱,当不成真皇帝,也要做个土皇帝。这天下乱不乱,其实与陛下德行并无太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