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斟云顺着密道回到王府,却听到柳梦零的声音从头顶屋檐传来:“哟!月老的红线扯不断哟!我已经听东引村的侍卫们说了,你就不担心她背后给你一刀?”
斟云道:“她又不知道我就是云砂王。”
柳梦零问:“你觉得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吗?哪天你哥让画师把你的画像画出来,标个悬赏价码要你的脑袋,满大街张贴,大家还认不出你来?”
斟云不作声,往王府库房的方向走去。柳梦零踏着丝线走在空中,问:“你真对那小丫头动心了?那样的女人,满大街都是,真不知道你看上她哪一点。”
柳梦零讨厌魏雪衣,斟云很明显感觉到这一点,她对待雀怜影可完全不是这种态度。柳梦零道:“要是用妘妈的话来说,就是你才几岁啊?好好读书!别早恋!”
但是斟云并不明白,柳梦零是把他当小弟弟看待的,觉得身为大姐姐,应该管管他,免得在人生的道路上走错。若是寻常的早恋也就罢了,魏雪衣本来就是巽帝打入王府的楔子,这王府哪里容得了她?
斟云道:“我没想那么多,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她当着那么多人面前给我送饭,我要是拒绝了,她面子往哪里搁?以后还用不用做人?”
库房里的名贵珠宝堆了大半个屋子。斟云想给魏雪衣一件回礼,挑来拣去总觉得不合适,这里的东西都太名贵,不少还打着王府的印记,一旦拿出手,这身份也就暴露了。他抬头看着室外的小花园,干脆用刀削了一段树枝,小心雕刻,制成了一支荆钗,材料虽然分文不值,却精雕细琢,仔细镂空,上面的飞鸟和花草更是极为精细复杂,好像他拿的不是树枝,而是价值连城的玉石。
在云砂城外工作的这几个月里,魏雪衣很努力地攒钱。她从没细想雇佣所的掌柜呼延廷为什么那么大方,让她免费吃住在雇佣所,只以为和睡在简易工棚、吃在善堂的那些穷人们一样免费。攒了些钱之后,魏雪衣原本想按照在地广人稀的乡下老家那样,找个空地盖个属于自己的茅草小屋,一问才知道云阳城外方圆数百里,竟然早已被巽帝送给偃师千乘,作为当初雇用他们争夺皇位的报酬。广阔的天地间竟然没有一寸土地是无主之地。
“租金每月五十个铜板。”无奈之下,魏雪衣只能租住乡下一间小小的石砖房,好歹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小窝。她把这间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简陋的小书桌上整齐叠着她从各处寻觅来的别人不要的带字纸片,想着认真学习些文字,找份更好的工作。
天底下哪有女孩子家读书识字的?以前她总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天经地义。她并没有意识到,时代在这不知不觉中已经慢慢发生改变。小村免费居住的草棚里很少有识字的人,毕竟识字的人大多都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再不济也租了个像样的地方居住,很少和大字不识一个的苦力们挤在草棚里。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雇佣所对面的草棚中就真有个识字的落魄公子,三四十岁了,一事无成。他只要有点钱就借酒浇愁,喝高了就大骂朝廷,大骂王爷,换作是在帝国腹地的中土地区,只怕早已被拉去砍头了,在这边陲的云砂城,大家都只当他是疯子。
魏雪衣常拿着带字的废纸,向他讨教字意,他总是眼珠子一瞪,讥笑道:“天底下哪有女孩子家读书识字的?”她照例往破落公子手中塞两个铜板,于是这人就很不情愿地教她识得几个字,边教边骂云砂王:“这妖王不死,天下难得太平!”
但是今日,魏雪衣却看见她心爱的阿云出现在村口,他的微笑像扫尽工坊丑陋烟囱冒出浓烟的阳光,让她怦然心动。
“喜欢吗?”斟云把亲手雕琢的荆钗插在魏雪衣的发髻上,很配她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裙。
“教我识字。”魏雪衣可不懂什么矜持,大庭广众之下牵起斟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他的手却很细嫩。
城外堆满矿渣的小山岗,他们坐在那里,背靠着迎风矗立的孤树,在高大的树冠下习字,每一个字的来龙去脉,斟云都解释得清清楚楚,魏雪衣最多只听进去一半,更多的时候是怔怔地看着斟云的脸,微笑着发呆。
“你的名字,虎妞。”斟云用树枝在沙地上写下她的名字。
“那么你的名字呢?就叫‘云’?”魏雪衣托着腮帮子,一脸幸福地问。
“我?还真的就只叫‘云’。”斟云觉得还是不便透露他那极其罕见的皇族姓氏。
魏雪衣倒也不觉得奇怪。在这外族杂居的边陲地带,民俗与中土大不相同,有些人根本就没有姓氏。
一队背着剑的行旅骑着马疾驰而过,不知道是不是试图到城里镖局混口饭吃的江湖练家子;一群扶老携幼的贫民从远方赶来云砂城,他们听说这里的王爷大发善心,有粥喝还有工作。
那个落魄公子大白天的又撒酒疯了,在小村中间的空地,对着来往的贫民大声喊:“妖王不死!天下难平!你们为什么一贫如洗?以前男耕女织,种田吃饭、织布换钱,家家丰衣足食!如今织布已无法卖出好价钱,家中无法再积攒余财,一有饥寒疾病,只能卖田卖地地求医问药!哪里还能不穷?”
“说得好有道理。”斟云看着那个落魄公子,感叹道。
魏雪衣心头却好像有一片冰水在扩散,让她从热恋中霎时清醒过来,想起了巽帝给她的秘密任务是刺杀云砂王。她却在看到阿云的那一刻起,一见钟情,全然忘了刺杀任务。
云砂妖王身边高手众多,这是九死一生、纵然身死也未必成功的事,魏雪衣顿时对这场爱恋打了退堂鼓,自己刺杀失败不打紧,连累阿云就糟了。
是违抗圣旨放弃刺杀?还是刺杀妖王为民除害?她问斟云:“你见过云砂王吗?他真的像传闻中那么坏?”
“我想,比传闻中还要坏吧?”斟云认定自己是个坏人,明知道强力推动工业革命的结果是什么,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
从这日起,斟云和魏雪衣常常见面,相聚的快乐时光之后,各自又分头忙自己的事情。云阳城的工坊中制造了数不清的以前从未有过的商品,蜡烛、汽灯、如水般清澈的火油,源源不断地销往各地。
魏雪衣学了些字,从最底端的苦力上升为记账员,她看着往来城里城外的武装商队大把大把地掏钱购置货物,钱多得让她心惊,这天下凡是商队所到之处,都被源源不断地吸取着真金白银,富了云砂郡,穷了全天下。
直到那一日,冶铁作坊中有人不慎跌落满池铁水中,顿时火光大作,化为飞灰,尸骨无存,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似乎能撕裂人的灵魂。抚恤金非常高,但是再高也换不回一条人命,苦工们包围了整个作坊,却被偃师千乘镇压,魏雪衣再一次动了刺杀云砂王的念头。
“明天,我打算教你《九章算术》,这是很有用的工具书。”斟云似乎对冶铁作坊的灾难并不关心,相聚的时光里,仍想着教魏雪衣读书识字。
“好的,那我们明天见!”夏初的斜阳下,魏雪衣甜甜地挥手告别的笑容烙在斟云心头。然而一转身,魏雪衣的泪水就滑落下来。她已经和城里潜伏的仁人侠士搭上线,今夜就要讨论如何刺杀云砂王,此去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