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深宫喋血
从斟云懂事时起,身边陪伴着他的就只有一名佝偻着腰的老宦官、一名年老的宫女。他的童年,被困在清冷的深宫中高高的朱红色高墙内,围着杂草丛生的小院。他知道自己有很多哥哥姐姐,但是大部分都没见过。
斟云是一个大帝国的皇子,听说无论是从南到北,或是从东到西,信使骑着骏马昼夜不停地疾驰,也要小半个月才能横穿广袤的国土。只是这一重又一重的高墙阻隔了宫里宫外两个世界,斟云抬头只能看到蓝天白云,却看不见这个国家到底有多么广袤。这是帝尊打下的万里疆土,斟云是帝尊的第二十一个皇子,却极少有机会见到老迈的父皇。
这世上有几种不同的皇子。一种跟随帝尊起兵于草莽,立下赫赫战功;另一种生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知宫外日月。一种娘家势力强大,呼风唤雨;另一种是地位低微的贡女、宫娥偶尔被临幸所生,困于宫中,自生自灭。一种炙手可热;一种无人问津。
曾经最为得势的皇子,自然是太子斟长生,那是帝尊的长子。昔年帝尊仍是布衣百姓时,正逢天下饥荒,孩子的娘饿死了,帝尊和年幼的斟长生沦为流民,踏上了造反的不归路。转眼间多年过去,帝尊成就霸业时,太子一身锦袍金甲,文可监国,武可征战。每逢太子征战归来,帝尊总是要率领文武百官亲自到城门前迎接。
直到那一年,太子讨伐璩国,帝尊原本以为捷报指日可待,却不曾想到,帝国最精锐的二十万长风骑兵,归来只有不足五百的残兵败卒,残破的马车上,染血的战旗盖着太子的尸身。
璩国是一个南方小国,地处富庶的鱼米之乡,又不产马驹铁矿,无法将财富变为强兵,自然是引得帝尊觊觎,想征服璩国弥补连年征战的亏空。哪怕璩国俯首称臣,以大量金银、珍宝、美女进贡,试图获得片刻和平,也不能如愿。帝尊财宝美女照收,军队却也不停,最终仍是大军压境,却不曾想到居然惨败。
“偃师千乘……是偃师千乘干的!”帝尊一夜白头,偃师千乘来无影去无踪,像个漂泊不定的噩梦,谁都不知道他们的据点在哪里,想复仇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他不知道璩国到底开出了何种价码,居然请得动偃师千乘。
帝尊病了、垮了,喜怒无常,他不放心那些伴他起家的武将,将他们杀得一个不留,让皇子们镇守四方,自己沉浸在温柔乡中,至于这个庞大的帝国将来由谁继承,他已经不愿再去想。
二十一皇子,斟云,在帝尊眼中不过是纵情声色之后无关紧要的产物,从来不受器重,由他自生自灭。斟云的娘亲只是个没地位的璩国贡女,在他还没懂事的时候就过世了,陪伴斟云的老宫女常常咳嗽,在斟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过去之后,终于也没了呼吸,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只剩那名佝偻着腰的老宦官。
“三皇子造反,被五皇子镇压了,自尽于王府中。”十二岁那年秋天,老宦官像闲聊般提起这事,斟云置若罔闻,只是慢慢啃着手中的冷馍馍。
“五皇子死得蹊跷,坊间流言是六皇子下的毒。”斟云十三岁那年,宫中又有流言悄悄地流传着,斟云自顾自地捡起了浣衣院中别人不要的衣服。
“七皇子的棺椁啊,那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宫中修缮楼宇的工匠们吃着冷馒头,小声闲聊这种敏感话题时,并没有刻意避开一身旧衣、站在一旁看木匠干活的斟云。他们知道,这个不得宠的皇子经常饭都吃不饱,常来木匠作坊讨些剩饭吃。
二十一皇子是个傻子,从早到晚,只会怔怔地坐着、站着,看着工匠们干活,看着工匠书籍上那些记载着尺寸和技法的、晦涩难懂的文字,十分入神;二十一皇子文弱秀气,可惜是男童,否则以他那和亲娘一样倾国倾城的容颜,若是女儿身,可以送去和亲,可以拉拢重臣家族,偏偏他是毫无用处的男儿身。
但是二十一皇子又很聪明,帝尊从未派遣过老师教他读书写字,他却跟着地位低贱的工匠们,一笔一画地临摹工匠书籍上的文字,拿着圆规、直尺、曲尺,照着做各种木头玩意儿。他的一双巧手不输皇宫内府的能工巧匠,制作的门扉户扇精巧异常,制作的报时漏壶能按时辰摇响铃铛,制作的木鸢能在天上盘旋很久才落下来。
诸位皇兄皇姐都讥笑斟云胸无大志,只知道摆弄不入流的工匠们的奇技**巧。但是斟云心里清楚,他上头有二十个哥哥,大多手握实权。作为不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胸无大志当个玩乐王爷也就罢了,要是太有志气,难免成为兄长们的眼中钉,只怕不是好事。
十九皇子斟巽,同样不受器重,同样自生自灭,是斟云一母所生的兄长。斟云十四岁时,斟巽十七岁,已经到了应该分封到外地成为藩王的年龄了,但是急转直下的局势,让分封成了不可能的事。
深秋的冷风让深宫大院显得更加冷清,荒凉的院落里,枯藤老树下,斟巽告诉斟云:“帝都已经被重重围困了,宫墙外的百姓已经将粮食吃绝,在以草木充饥,只剩这深宫之内还在歌舞升平。”
十四岁的斟云看着天上云聚云散,秋风吹拂着他清秀的脸庞,他还是一贯的沉默。斟巽靠着树干坐下,说道:“围困帝都的,是八皇兄的兵。”
又过几日,尸体腐烂的臭味随着秋风从城外吹进深宫,听宫中麻木的宦官们说,朝堂上少了很多大臣,多半是趁着八皇子兵败自尽的空隙,设法逃命去了,眼下围攻帝都的是十皇子。毕竟反叛的皇子太多,垮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接着攻打,试图逼宫篡位。
再过几日,宫中也断粮了,宫人大多逃散,只剩从来没迈出过大门的妃嫔、宫女们坐困愁城,偌大的深宫,清冷得只有深秋的乌鸦如哭似泣的叫声。当斟巽来到荒凉的旧院时,斟云仍然在怔怔地坐着,一身单薄的旧衣裳,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斟巽向斟云伸出手:“弟弟,咱们走。”
宫中的肃杀气氛,从斟云从未到过的朝堂方向传来,穿透整个后宫,让人噤若寒蝉,只有斟巽仍然保持着平日的阳光爽朗,他牵起斟云的手,在雕龙绘凤的亭台楼阁中间穿行。斟云不时听到那迷宫般的后宫庭院里飘出女人的哭声,平日里的大内侍卫现在早已找不到影踪,一摊摊洒落地上的鲜血,越靠近朝堂,就越腥臭浓烈,似乎这里曾有过激战。
咚!咚!咚!那是上朝的钟声,斟云想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听到过了。分隔后宫和前殿的高墙边,那道平日里戒备森严的宫门,如今已经被檑木撞垮,朱红色的大门倒塌在地。大殿外的广场上满地都是大内侍卫的尸体,一群太监战战兢兢地拖走尸体,努力冲刷地上的血渍,鲜血渗入地砖的缝隙,怎么也冲刷不干净。零零星星的几名朝臣被身着黑色盔甲的士兵们用锃亮的刀锋架住脖子,双腿颤抖,慢慢爬上大殿前的台阶,颤抖着上朝,用颤抖的声音高呼万岁。
十三皇兄年近四十岁,却已须发斑白,带着他那威武的玄铁骑,大步踏入皇宫。照理而言,分封于外地的皇子,若无圣旨召唤,绝不可违命进京,但是十三皇兄浑然不惧,一身染血的征衣,昂首阔步,剑履上殿,俯首叩拜:“皇儿平乱来迟,十皇兄、十一皇兄乱党已经伏诛,还望父皇恕罪!”
帝尊须发皆白,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端坐于帝位之上,沉默如同雕像。十三皇子多年征战在外,战场肃杀催人老,偏偏帝尊太长寿,已经年逾古稀,这些年长的皇子也一个个成了老皇子。
身为开国之君,原本应该兵权在握,天下俯首,莫敢不从。他在思索究竟是从何时起,兵权被诸皇子分割占据,是从他诛杀四柱国将军时起?还是他沉浸于温柔乡后如同昏君时起?十三皇子自称平乱,眼下已经成年的诸皇子,又有谁不是乱党?
如果今日造反的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们,帝尊此刻就已经是亡国之君了。十三皇子跪于帝尊面前请罪,手掌却不离腰间佩剑,麾下士兵搜遍整个皇宫,将几名年幼的弟弟押到大殿。请罪是假,逼宫夺位是真。太子之位虚悬太久,诸位皇子年纪渐大,都等不及了。
斟云第一次踏进这雄伟的大殿,精美的梁栋、巧妙的榫卯,吸引了他的目光,让他忘了脖子上的刀锋。或许斟云天生就是当能工巧匠的料子,肃杀的气氛并没有压抑他对这大殿精巧又恢宏结构的惊讶。
十三皇子的亲兵—玄铁骑,在大殿广场上庄严列队,多达万人。十三皇子跪地,双手奉上自己早已写好的、册封他为太子的圣旨,圣旨只差父皇盖上玉玺,当众宣读。若是父皇不允,倒也无妨,他手中的宝剑可以确保父皇顺利驾崩,帝位终究还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