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篇
二○二五年,美国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周五下午,欧阳初晴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在准备完一个教案后,感到有些疲倦的他起身推开了窗,眯缝双眼望着窗外光线明亮的校园—这么多年了,他仍不太适应美国西海岸过于强烈的阳光。六年前,他离开潮湿多雾的英国来到普林斯顿任教,他的妻子罗依也跟随他来到了美国。四年前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此时已步入中年的恬静生活就如同天际那舒卷的云朵,波澜不惊,缓慢地延续着……他静静享受着这阳光下慵懒的思绪,直至视线中出现的一个黑点将他从遐想中拉了回来,他注视着这个晃动的黑点越变越大,很快成了一艘深绿色军用直升机。
最终,直升机低鸣着降落在了他办公楼前的草坪上,从上面疾步走下了两位军人。几分钟后,两人出现在了他的办公室。
“欧阳教授,请原谅我们的贸然造访,我们受命带你前往戴维营,此刻总统正在等候着你。”其中一名银白头发的中年军官开口直截了当地说道,他那如镂刻于硬币之上的冷峻脸庞凝聚着某种讳莫如深的神情。
这怎么可能?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总统怎么会找到他?他只是大学校园里一名普通的理论物理学副教授,业余写写古典风格的科幻小说,而眼前的这一幕更像是他笔下的小说情节。最后,尽管心中满是疑惑,他还是给罗依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晚上无法回家吃饭,接着匆匆登上了直升机。
一个小时后,在一间富丽堂皇、能看见窗外风景的办公室里,欧阳初晴见到了总统。他礼节性地与欧阳初晴握了握手。此刻的他看上去比电视上时刻充满威严与活力的形象要显得疲惫又苍老了很多。
房间中还站着另一位神色凝重的中年人,欧阳初晴认得他,他是国会的科学顾问卡拉文。
“欧阳先生,我读过你的那些科幻小说,充满了真正激动人心的想象力。”总统脸上的微笑很是僵硬,这应当是秘书事先为他准备好的客套话吧,欧阳初晴暗自揣测道,他究竟想要告诉自己什么?“但今天,我们的宇宙正在发生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越了我们的想象……”总统说道。
“总统先生,你知道,我们的地球,乃至整个宇宙,早已在科幻的历史中以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方式轮番毁灭过多次,”欧阳初晴斟酌着开口道,心中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真实感,“所以,即使大众再难以置信的末日危机,我们都早已先行经历过了。有话尽管说吧!”
“好吧,你应该很清楚宇宙背景辐射温度的各向同性?”之前一直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卡拉文冷不丁地开口说道。
“这是个常识,也是支撑大爆炸理论的最有力的证据,无论我们朝天空的哪个方向与区域测量,宇宙大爆炸的余烬—背景辐射温度都应为2。7K,辐射强度的涨落小于百万分之五。这是因为从宇宙诞生以来各个方向上的膨胀速度是大致相同的。”欧阳初晴小心翼翼说着,不知为何,这一确凿无疑的结论此刻从他口中说出让他很是不安。
“但是过去的二十年中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所在的宇宙的背景辐射温度,在某些时间、某些方位上呈现出剧烈起伏的形态。”
“你是说……我们宇宙中的某部分物质一直在震**?”
“你看—”
卡拉文伸出手指在空中点了点,房间立刻暗了下来,数不清的螺旋状星云浮现在了他们周围。欧阳初晴注意到一种淡红的微光闪烁着萦绕在了整个空间中—他熟悉这个模型图,这些幽灵般潜行的红光代表着宇宙无处不在的背景辐射。如果模拟出宇宙整个演化历程,最初弥散在狭窄宇宙中的必将是无比炽烈的深紫色强光,其象征着宇宙初始时超过数亿摄氏度的创世高温。在接下来的几十亿年中,伴随着宇宙的不断膨胀,能量消散,这些光亮将逐渐减弱,颜色由紫转蓝、转绿……最终蜕变为此刻房间中那象征2。7K温度的异常微弱的淡红色。
“这是普朗克Ⅱ探测器记录下的某段时间中赤经11。5h方向上的星图,欧阳,你注意观察其中背景辐射的变化。”
欧阳初晴使劲睁大眼睛注视着空中,波澜不惊的光亮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慢慢地,他视野中的一片区域的颜色渐渐变得浓了起来,令他的心随之一颤,同样不可思议的是,那块变为深红的区域竟像是灯塔迸发出的、摇晃于黝黑海面上的一束灯光,正在幽暗的空间中缓慢地移动!
“背景辐射的跌宕起伏最大到了2K至3K,波动区域以某种规律迅速移动。”卡拉文有气无力地说道,房间中如梦似幻的红色光亮倾泻在了他的脸庞,他的表情上出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幻灭感。
欧阳初晴陷入了思考,是什么样的可怕力量在宇宙尺度上操控了宇宙的伸缩呢?
“暗能量……”欧阳初晴犹豫着说道。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答案了,在这一时刻,他所看到的宇宙一隅,主宰宇宙膨胀的暗能量正在疾速消退……消退的能量或许转化为了实实在在的物质,而这些凝聚下来的巨量物质所产生的万有引力又驱使局部宇宙迅猛向回坍缩。
是的,他能想象,在模型所呈现的这片广袤而狭长的星域中,两股力量正在激烈角力,此消彼长……
“你能想象—”此前一直瘫坐在豪华沙发上的总统突然站起身,目光失焦地望着他,“你所看到的这些背景辐射温度陡然增强的星域,正是‘韦伯’镜头的视野扫过的方向。”
“你是指人类的天文观察导致了—”宇宙冷酷的真相惨然闪现,他禁不住将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窗户。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横贯天穹的“韦伯”,它像隐约可辨的细线水渍般映现在夏日午后蔚蓝洁净的天空中,静静地散发着浅薄的银白色光亮。忽然之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十几年前那段荒诞而纯真的岁月。
“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们找到你的缘由了吧?多年前你的博士论文提到了……”他听到总统气若游丝的声音。
“是的……我知道。”他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具有意识的生命体的观察,使得充盈于宇宙各处缥缈的暗能量蜕变成了实在的物质,而暗能量的不断消融则意味着终有一天宇宙整体将向回坍缩,背景辐射温度将重新升高。
正如惠勒所言,观察者即参与者,我们的观察参与构建了宇宙的历史。宇宙并非人们过往认知的那样具有明确独立的历史,相反,它是一个复杂的、由无数种可能性相互纠结的整体。每一个局部无不弥散着庞杂的动态量子波—暗能量,这即是当年令他困惑不已、隐匿于不确定态中的巨大能量。由此一来,整个宇宙构成了一个自激反馈回路—生命体对于宇宙的每一次观察行为:大型天文望远镜探测,发射星际探测器,抑或是群星映现在人类瞳孔的丝丝微光,都能或强或弱地令叠加在遥远天体上的量子态瓦解,坍塌成为明确、单一的经典状态,从而缔造出这些天体唯一明晰的过去,同时还伴随着暗能量转化为经典物质的过程—这一作用是在整个宇宙量子层面进行的,因此具有瞬时、超距、不可逆转的特性。
一个月后,欧阳初晴与罗依漫步于秋日的纽约街头。在时代广场,他们迎面与一支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相遇了。
“我们的宇宙只有一个,别让该死的‘韦伯’继续抬升宇宙背景辐射温度,点燃我们的宇宙,毁掉我们的未来—”游行的人群中各形各色的人齐声呼喊着。在他们高举的一块块标语牌上,“韦伯”的图像被狠狠地画上了黑色骷髅头,而NASA出品的一张张五彩斑斓的星空图片则被画上了道道触目惊心的红色大叉;熙攘的人群中,一个有着东方面孔的瘦高年轻人吸引了欧阳初晴的目光,他手中的牌子上分别用中英文写着:“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欧阳初晴在心中感慨万千地念道。他过往几十年中所追寻的远方,依旧不清不楚、摇摆不定,如今却又变得更加支离破碎、危机四伏;人类就犹如一群天生渴求光明的孩子,在黑暗中不断摸索,可谁又曾想到过一旦光线乍然亮起,整个宇宙又将脆弱得仿若蛛丝,将会在人类的注视下纷纷扬扬地破碎掉。
可是,人类心底与生俱来的探索欲望又如何抑制得了?
喧闹的游行的队伍渐渐远去了,他仍默然无语地站立在高楼的阴影中。在阴沉天空的映衬下,四周灰色的纽约大街恍若一幕色彩剥落、静止不动的舞台布景,他找不到丝毫真实生命的质感。不,仅有的生气来自依偎在他身旁的罗依。他欣慰地发现,她一直安静地拉着他的手,闪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远去的人群,像是害怕被情绪激越的他们席卷进去似的。
在料峭的寒风中,他握紧了罗依的手,她的手纤柔而冰凉。
他只期望这紧握的双手永远都不会放开。
二○三六年,午夜十一点。纽约昏暗的夜色中,欧阳初晴惊慌失措地驱车往家疾驰,他刚经历了一起未遂的抢劫,几名全副武装的劫匪试图攻击他的车。这几年来他一直在联合国任职,负责应对世界范围内“暗能量坍缩事件”所带来的影响。他也弄不清刚才发生的是不是一起单纯的抢劫,反正此时的社会秩序已经崩塌到了极点,整个世界就像一只不断积累怨气的皮球,不知道哪一天这个皮球就会突然爆裂。当然,事件最大的影响还是在精神层面上,林林总总的宗教门派兴起,人们在各式各样惊世骇俗的学说中寻求心灵的慰藉;而更多的人则选择了网络,毕竟在他们心中,相比令人难以捉摸的现实宇宙,他们更情愿退缩在一个让他们感到心安理得的充满规则的世界之中。
凌晨,他终于费劲地回到家,儿子已经睡着了,而卧室里罗伊还一个人沉溺在网络的世界。惊魂未定的他虚弱地瘫坐在了沙发上,怔怔地望着罗依头戴虚拟头盔、不时身躯摇晃的背影。此刻的他是多么渴望和她说上几句话。
“罗依,罗依—”他无力地轻声呼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