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姆为什么要对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目录系统进行清理?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自卡利马科斯建立起亚历山大的目录系统以来,图书馆的藏书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一样生长起来。
每天,托勒密王朝的国王们、执政长官们从全世界收集来不同语言的图书、手稿、符号图谱;缮写室里上百个希腊文、阿拉伯文、腓尼基文、拉丁文、科普特文书法家们在烛影清灯下日夜不停地抄写,沿长长的铜尺画出平行等距的横线,保证每一个字母都排列得严密工整;插画家们为繁密的文字缀上斑斓的颜色,圣女、天使、怪兽的形象在书页上惟妙惟肖地舞动;熟练的装订员用砂纸、鹅卵石打磨上等的羊皮纸,用白垩软化它,用铁尺压平纸面,最后用结实的牛筋、亚麻线装订成册。那些纯手工制作的羊皮纸卷因其孕育于充满迷迭香、薰衣草、东方檀香的缮写室、装订室里,生来便散发一种令人眩晕的气息,让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借阅者都沉醉于它的厚重与玄奥。
托勒密王家图书馆到底收藏了多少图书?这大概是个“阿基米德的牛”(12)式的谜题。伟大的目录学家谦虚地宣称有藏书四十九万卷,在拉丁文诗人格利乌斯浪漫的想象中,这个数字扩大到了七十万卷。即便是埃拉托色尼,也没有勇气对如此庞大的图书系统进行整理。而一个初来乍到的罗马人却把自己当成了园丁,妄图对这图腾柱般神圣的大树动剪刀!
在洪水到来的季节,一位炼金师拜访了我的老师,忧心忡忡地提到杰罗姆把佐西默斯(13)的著作清理出了图书馆。不久,一位阿拉伯学者告诉老师,他在亚历山大藏书库里已无法找到萨尔恭二世(14)的楔形文编年史。后来,一位多那图斯教徒向老师声泪俱下地控诉杰罗姆销毁了提科尼乌斯(15)的作品。
“我应该去拜访他。”希帕提娅吩咐仆人准备马车。
我却挡在了马车的前面:“先生,您不能去。”
希帕提娅露出略为讶异的神情:“这不是你的风格,我的学生。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怎么会对他人的痛苦熟视无睹?”
“先生您了解外界的传闻吗?罗马人的野心路人皆知,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向您示威,如果您去拜访他,那正中了他的圈套。”
“那又如何?”
“可是,因为有您的存在,我们才拥有六翼天使神庙(16),如果连您也被牵扯进这场风波,亚历山大人连六翼天使神庙也要失去了。”
希帕提娅回望了一眼神庙那巍峨的爱奥尼亚大理石柱(17),当她转过头来,石阶下满目是期待的焦灼面孔。她挽起雪白的亚麻长袍,**着光洁如玉的脚踝,登上了马车。
杰罗姆把亚历山大图书馆当成了他的私人官邸,图书陈列室变成了娱乐场馆,里面正上演着时下流行的自动傀儡剧(18),台下看客们正为木偶们笨拙滑稽的演出笑得前俯后仰,而杰罗姆本人则一面观看着演出,一面与一位印度盲人棋手下着象棋,手里还把玩着一个埃特卢斯卡十二面体智力玩具。
见到希帕提娅,他殷勤地过来迎接:“我本应先拜访您的,美丽的女士。”他谦卑地欠了欠身,亲吻了她的手背,然后邀请她一起观看木偶剧。
“在希腊人的传说中,第一代人类是黄金锻造的,他们拥有神一般的体魄与智力。”杰罗姆口若悬河地向我的老师谈起他对文明的见解,“第二代人类是白银所铸造的,他们在体形与精神上都略逊于第一代人类。而到了我们这一代—第三代人类,无论是在体魄与智力上都已远逊于古人。据说在几百年前,人们可以轻易地把十二面体魔方复原,就像这样。”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把已经恢复秩序的完美几何体递到希帕提娅的面前,“而今天的人们,甚至连立方体的魔方都无法拼好。亚历山大人所敬仰的女士,您觉得呢?”
我的老师希帕提娅微微含笑:“今人不能领悟古人的玩具,是因为古代的智者已证明,任何一个复杂的魔方,都可以在有限步内恢复其原有秩序,所以今人不再对古人的玩具感兴趣,而未必是智力上逊于古人。同样,一位古代人生活在今天,也会为灯塔与长堤所拱卫的亚历山大城而赞叹。”当她侧过脸庞答话时,彩色玻璃透下的光线正好映在她的脸庞上,就好像阳光穿透琥珀,那凝固的线条悄然融化,脸上的茸毛变得几近透明。不可一世的罗马人也不敢正视她的美丽,只好稍稍偏转视线,假装去看舞台上的木偶。
“哈哈,好一个可以在有限步内恢复其原有秩序!”杰罗姆放声大笑。舞台上被宙斯化成了小母牛的伊娥被她的父亲认了出来,观众们正沉浸在感动与忧伤之中,这爽朗的笑声未免显得不合时宜,许多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我喜欢这个命题。万物皆数,一而二,二而三,无限渐次递归……世上万物莫不如此,人生如戏,所有发生的一切也许只不过是预先写好的剧本的重演。”很意外,他似乎赞同希帕提娅的论点,可是反过来未必如此。
希帕提娅严肃地说:“万物皆数,而数并非万物。”
杰罗姆皱了皱眉头:“此话怎讲?”
“古代的智者芝诺曾提出,一支飞驰的羽箭在每一个时刻点都是静止的,但是一支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每一个静止时刻的相加(19),就好比一根数轴并不等于数轴上每一个长度为零的数的相加。”
杰罗姆陷入了沉思,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幸好他的头低垂在棋盘之上,让人以为他只是沉浸在棋局当中,巧妙地掩饰了他内心的慌乱。
一支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每一个静止时刻的相加,这是多么朴素的论证。当时我与在场的许多智士一样,以为希帕提娅只是在转述芝诺的论断。她的叙述谦虚地略掉了这一论证的主语,直到许多年后我回忆整理老师的学说之时,这才领悟到那些隐晦的智慧。
“哗”的一声,盲棋手推秤认负了,这真是一个来得及时的鼓舞。
杰罗姆谦虚地说:“先生,您为何认输呢?棋盘的空格子还有那么多,我们所剩棋子兵力也不相上下,难道您现在就能预见最终的结果吗?”
盲棋手恭敬地躬下身子:“大人,让您见笑了。如果说棋局刚刚开始便能洞知胜负也许过于夸张,但是作为一名以下棋为生的棋手,在棋局过半并少一兵的情况下,还不能预知自己的失利,那就未免太自大了,尤其是在大人您这样的高超的对手面前。”
杰罗姆露出颇为自得的神情,似问非问道:“先生,我听说在古代没有规则的年代,执黑先行的棋手是必胜的是吗?”
“是的。大人,正是由于先行有利,人们这才制定一些有利于白棋的规则让棋局实现天平般的精密平衡。”
“但是不管多么精密的天平,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当中,也必然会有一方稍稍地沉下去而另一方稍稍地上翘。”
“是的,大人。”盲棋手口中称是,脸上却浮出迷茫的神色,确实,他已跟不上杰罗姆的思绪,罗马人的话早已意不在此。
“那么,”杰罗姆起身拍拍膝盖,转过身子面对观众们,他的动作潇洒又优雅,几乎本能地找回了面向公众演说时的固有姿态,“正因如此,不管棋局的情形多么复杂惊险,对于一名具有理想智力的棋手而言,棋局事实上在一开始便已结束了。”
像是已经预料到人们难以理解这个论断,他稍作停顿,继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理论上,导向胜利的途径有无数种,可是胜利的归属却是棋盘规则所率先决定了的。这是因为对于高超的棋手而言,每一手棋都是建立在严密的运算之上,这里面并没有运气的立足之地,企望幸运女神的眷顾乃赌徒式的心理,那样的棋手注定成不了真正的智者。真正的棋手每下一手棋,与其说是在破解头脑里储存的残局、定式,不如说是在解丢番图方程,以求得最优解。棋局的每一步,都是建立在对己方最有利的上一步之上,这都是确定性的结果,而上一步,又是建立在上上步之上,如此递归,我们可以回到第一步,棋盘上放下的第一颗子。”
棋盘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杰罗姆夹起一枚皇后放在空旷的棋盘上,这是多么骄傲的宣告:棋局在第一步就已经结束了。可这昭然若揭的挑衅却又如此令人诚服,以至于在场的亚历山大人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挑战他的论断,更没有人敢站在他面前的棋盘前。
杰罗姆的目光落在希帕提娅的头顶上:“美丽的女士,您也这样看吗?”
我的老师淡淡地回答道:“我已经说过了,人生不是棋局,世间万物的复杂变化更不能归为确定性的简单递加。”
“哦?”杰罗姆扬了扬眉头,用一个很有力道的手势指向舞台,“那么为什么不把目光投向这些可爱的木偶们呢?这些上了发条的小东西,他们上演的悲剧令我们黯然神伤,上演的滑稽剧让我们捧腹大笑。除了喝的不是水而是润滑油,除了小小的工艺瑕疵让他们偶尔显得笨拙之外,与我们人类又有何区别?!这些宙斯与人间女子**的故事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已经设计好的吗?又有什么证据可以排除我们人类也可能是上帝排演的一台木偶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