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想没想过验证伴随的危险?也许大自然的自限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我指指石坎下那辆坏了的吉普,“你会引发一次自激反应,最终导致局部时空的坍塌,甚至引发更大的灾难。”
我最后一句话是暗指一位科学家的观点,他说时间旅行引发的自激反应可能引发时空坍塌,而针尖大的时空坍塌就有可能扫平整个太阳系,乃至全宇宙。不过大多数科学家把此斥为疯话。这会儿听了我的警告,书剑和阿楚互相看看,微笑着没有反驳,但他们分明在轻轻摇头。我知道,这两位勇敢的科学家根本不信服我的警告。依他们看来,在三次不载人返回试验全都成功的今天,再无端怀疑这一次试验会引发灾难,只是科盲的古怪想法,是市井老妇可笑的迷信。不过这两位都很宽厚,没有直接驳斥我。很长时间,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盯着那辆趴窝的吉普。最后书剑笑着说:“小妹,非常感激你的提醒,我会加倍注意……”
“但你的决心不可更改?”我苦笑着说,“既然如此,那我提出一个要求:让我来干‘第一次’,行吗?即使是赎罪,也首先该我去做啊。”
阿楚开了口:“丁姐,非常感激你对杨先生的关心。但你去显然不合适,你没有足够的训练和知识。”她转过头说,“杨先生,我再次请求,让我去吧。我自信有能力完成这次试验。”
书剑笑着,绕过了我俩的要求:“谢谢你们二位,真心地感谢。我一定会加倍小心的。要不这样吧,小妹你也去试验基地,亲眼观看这次试验,这样你会放心一些。”
眼看我精心准备的最后努力没起任何作用,我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我对这次“反自然”的试验一直有阴郁的预感。我当然渴盼能救回大马,但我的直觉顽固地耳语着:“不要干,不能干,会出事的。”现在,既然试验无法阻止,我不想让自己的阴暗情绪影响他们,便努力平静自己。
“好吧。我去。”我说道。
试验的指挥大厅在沙漠的边缘,而真正的试验基地远在五百公里外的沙漠腹心。这当然是为了安全,这说明,书剑对“时空坍塌”的危险并非毫无警惕。不过,如果真的激发时空坍塌,五百公里的安全距离可是太微不足道了。
书剑已经乘直升机赶往沙漠腹地,阿楚陪我来到指挥大厅。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指挥试验前的准备工作。大厅正中是一个超大屏幕,显示着五百公里外的试验场的情景。那儿是一望无际的高大沙丘,其中有一块区域被人为推平,面积有几十个足球场大。这片平坦场地被巨大的半球形天棚遮盖着,在满月的银辉下,天棚闪烁着光彩。但镜头深入天棚内部时,全透明的天棚则几不可见。
天棚中央的一个基座上,安静地卧着那座时间舱。与巨大的场地和天棚相比,它就像一枚小小的鸟蛋。镜头推近,它确实呈完美的蛋形,全透明的外壳,前部是驾驶舱,周围有简洁的手柄和按钮;后部是乘员舱,是两个人的座位(我忽然想起当年剑哥的一句话:“初期的时间机器恐怕载不动三个人……好吧,我答应你,我一定想办法。”)。蛋形舱的下边是巨大的黑色基座,体积有蛋形舱的十倍大,从视觉上就能感到它的坚硬和沉重。阿楚说它由最好的铁磁体组成,通电后能产生一百万高斯的极强大磁场。这个强磁场将撕裂时空,造成它的量子化;或者说,挖通一条联结过去和现在的时空通道。
镜头中未显现的另一个重要设备是巨大的超导环,它就埋在时间舱基座的下面。超导环里已经储存了巨量的电能,一旦合上开关,其瞬时功率将达到全世界正常用电的总功率。
书剑可能是从地下通道进入天棚的,此刻他与一个助手出现在时间舱附近。助手打开舱盖,扶他进去,小心地关好舱盖。后舱的两个座位空着,阿楚说,为了安全起见,杨先生早就决定这次试验只去他一个人。现在助手退出天棚了,书剑微笑着朝镜头摆手。
大厅里回响着总指挥浑厚的男中音:“现在进行点火前最后一次检查。时间坐标复核。”
“复核完毕。”屏幕上打出一个熟悉的时间,那正是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晚上九点整。那是我爬上物理实验楼楼顶,大马开始唱第一支情歌的时刻。
“空间坐标复核。”
“复核完毕。”屏幕上打出了精确的经纬度和标高。我知道那肯定是母校的音乐广场,大马摆放蜡烛和玫瑰的地方。
“动力单元检查。”
“检查完毕。”
……
“时间舱检查。”
几百公里外传来书剑平静的声音:“自检完毕。”
“现在开始点火前十秒钟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点火!”
我和阿楚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驾驶位上的书剑。他的表情非常平静,唇边含着微微笑意,但我相信此刻他的内心也是波涛汹涌。他马上就要返回到二十五年前了,然后会突然出现在大马面前。他确实能改变历史吗?在基座下,电力洪流正汹涌流入铁磁体,然后转化为超强的磁场。忽然,基座周围开始弥散蓝色的柔光,那个蛋形时间舱,连同舱内的书剑,都变模糊了,变虚浮了,变得半透明了,并有微微的抖动。这个过程可能只有不到十秒钟,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就像持续了几个小时。阿楚感受到我的紧张,小声解释道:“丁姐,你不要紧张,这种虚散状态表明时空正在量子化,是本时空转向目标时空的过渡态……”
她的话还没说完,时间舱忽然彻底消失,蓝光也渐渐变得稀薄,直到完全消失。屏幕中只剩下一个孤单黑色基座,还有天棚外的清冷圆月。
指挥大厅里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变化,紧绷的弓弦一下子放松了。总指挥侧过身,同周围的人轻松地交谈着。阿楚侧身看看我,笑着拍拍我的右手,示意我松开。刚才在极度紧张中,我下意识地抓住阿楚的左腕,那儿被攥出明显的红印。阿楚说:“最关键的一步通过了。你尽管放心,一切正常。咱们静等时间舱返回吧。”
她向我解释,时间舱在返回过去后,按说能在任意时刻返回现在,比如,在消失的瞬间就返回。但那样会增加对时空不必要的干扰,所以除非十分必要,他们都采用“正常时序”模式,也就是说,你在过去的时空里停留多长时间,那么时间舱就在多长时间后返回。
时间舱进入目标时空后无法与本时空保持联系,这类似于太空舱返回大气层时的“黑障”。所以,指挥大厅里的人们此刻无事可做,只能静静地等待。不过有了前三次的成功,人们对它的第四次返回毫不怀疑,大厅内充盈着发自内心的轻松,就连阿楚也是如此:轻松,兴奋,目光明亮,充满殷切的期待—杨先生究竟会去怎样修补历史?他能否带着一个年轻的、幸福得发晕的大马回到今天?那个大马会不会与年长了二十五岁的丁姐延续当年的爱情?这个事件无疑是“违反逻辑”的、“反自然”的,是出现在平凡时空上的畸变和裂缝,冥冥中的上帝又如何让它复原和弥合呢?
我看着阿楚跃动的目光,暗暗摇头。尽管我与阿楚关系甚洽,但我知道我俩其实不属同一个“种族”—她和书剑属于“科技种族”,而我属于“科技外种族”。他们绝对相信科技的力量,即使技术会导致明显的反自然的后果,他们也坚信科技之车会轻易越过断裂,永远向前。
我羡慕他们的乐观精神,可惜我做不到。我无法抹掉内心深处的担心。我看着墙上的大时钟,在心里紧张地模拟着书剑的行踪:现在,他已经到了母校的音乐广场—不,他一定是先到物理实验楼的楼顶,喊上丁洁(二十岁的丁洁)一块儿下去,否则大马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现在,在物理实验楼楼顶,年轻的杨书剑和丁洁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时间旅行者。不过他俩可能并不惊奇,两人对时间旅行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和心理准备。让他们震惊的是时间旅行者带来的“大马要自杀”的噩耗,于是两人跳了起来,匆匆跟着时间旅行者下楼……时间还很充足,算来大马刚唱完第四十首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他的心形烛光也尚未摆好……大马呼唤的女神忽然提前出现了,围观者顿时欢呼起来,但也有人看出异常,因为那位女神鬓发散乱,赤着脚,气喘吁吁。她向大马扑过去,不是拥抱,而是强行搜身。她果然搜出了一片吉列刀片,刀片的包装已经除去。她瞪着刀片的寒锋,面色惨白,忽然抱着大马放声大哭。大马先是被幸福弄晕,又被她的大哭弄得手足无措,围观者也被弄糊涂了。后边有两个男人过来,把悲伤欲绝的丁洁拉过来,轻轻揽入怀中劝慰。围观者认得其中一位是物理系的才子杨书剑、大马的铁哥儿们。另一位是谁呢?面貌与杨书剑很相似,年龄有四十七八岁,体态较胖,难道他是杨的父亲?
我的想象到这儿卡住了。我不知道按试验的预定计划往下该如何做。也许最稳妥的办法是撇下已经获救的大马,撇下大哭不止的丁洁,撇下那个既高兴又稍稍有点吃醋的年轻杨书剑,赶紧一走了之,回到本时空。但即使如此还是不行,因为时间干涉的痕迹已经留下来了,留在“这个”世界—既然如此,在这二十五年中,被救活的大马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的记忆中为什么没有相关的经历?说到底,这个佯谬仍然无法填平,我相信它根本无法填平……
我摇摇头,不再白费脑汁,只是被动地等下去。我相信不会等太久的,书剑在完成他的夙愿后一定会尽快回来,因为他知道,这儿还有一个女人正焦灼地等待着大马的消息,也在焦灼地祈盼旅行者的平安……预报铃声响起,大厅里的人立即回到工作岗位。大屏幕上,那个黑色的基座上忽然出现了一团稀薄的蓝色光影。光影慢慢变稠,变得清晰和稳定。我下意识地再次攥紧阿楚的胳臂—我已经辨认出驾驶舱中的书剑,一瞥之下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因为他的表情似乎极为焦虑!但我没时间细看,我的视线立即被后边的几个人影吸走了。首先看到的是个子高大的大马,他弯腰窝在狭窄的乘员舱内,咧嘴笑着,笑得“没心没肺”;然后是我,年轻的我,娇小的身体被大马的左臂紧紧搂着,脸上仍未脱去悲伤;最后一个是……书剑!年轻的杨书剑,他的姿态和表情比较奇怪,身体被大马的右臂紧紧箍着,奋力昂着头,张着嘴,似乎在喊什么。三个人挤在两个座位上,把本来就不宽绰的乘员舱挤得满满当当。
旁边的阿楚震惊地“咦”了一声,显然这个结果并不符合原定的试验计划。那一刻我更是目瞪口呆,如果说书剑把“获救的大马”带回现在还勉强可以理解,他绝对不该把年轻的丁洁,甚至还有他年轻的自身都塞到时间舱里,一股脑儿带回来。这是对时空的超强干涉,是非常极端的“反自然”的行为。不说别的,只说今后这五个人(大马,两个丁洁,两个杨书剑)该如何相处?那简直就像是一个**家庭。
刹那间我对杨书剑燃起熊熊怒火。他已经接近知天命之年,又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按说不该这样轻率的!我愤怒地瞪着他,在那一刻我忽然读懂了他的表情:焦灼、悲凉、无奈,他定定地看着我们,似乎在祈求我们的原谅……然后这一切都在几秒钟内抹平了。这几秒钟的情景一直在我脑海里慢速播放:时间舱,连同里边的四个人,忽然开始膨胀,非常平稳而迅速的膨胀,天棚内充盈着蓝色的强光。舱内的四个人也在膨胀,变成高与天齐的金刚,从云端俯视着我们。然后天棚被轰然撑破,亮晶晶的碎片四散飞迸。我悲凉地注视着,知道这次时空爆炸将很快越过五百公里的沙漠,吞噬指挥大厅,还可能继续吞噬地球,吞噬太阳系,吞噬宇宙……但我想错了。那片蓝色区域已经开始缩小,非常平稳而迅速地缩小,转眼之间缩为一个蓝色光点。四个巨大的金刚同样疾速缩小,流星一般坠落到那个光点内。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这个光点慢慢地熄灭了。
天棚内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孤零零的黑色基座静卧着,平坦的沙面上铺满了亮晶晶的碎片。天上的圆月冷静地俯视着,无悲无喜,一如它几十亿年来的样子。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无可挽回。勇敢而睿智的杨书剑失败了,败得很惨,败得莫名其妙,赔上了一条宝贵的生命。只是,这次时空坍塌没有扩延成更大的灾难,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