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简薇为什么要这样做,死于人格移植失败的本该是我,而不是她。也许她认为当时的世界更需要我的病毒学知识,而不是她的人格移植技术。”我停了停,体会这其中的讽刺意味,“总之,我不相信这个结果。简薇的人格一定还保存在伊啼露体内,只不过由于鸟类大脑与人类思维的不兼容性而暂时不能表达出来。可惜我无法验证这一切—我是个病毒学家,对人格移植技术几乎一无所知。事实上,我当时唯一的选择就是退出奥克兰研究小组。
“幸运的是,在离开奥克兰移居到达尔文之前,我找到了简薇的日记本—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人格移植技术的基本原理。看来她早已预料到实验可能会失败,因而为我留下了后路。在达尔文,我疯狂地钻研那本笔记,试图找出让简薇重返人类世界的方法。
“我的努力没有结果。于是我通过关系,想从墨尔本的人格移植技术总部获取更加前沿的研究资料。但是,就算我能重新提取简薇的思维,我也不敢冒险把她放进另一具动物的躯壳里—不,她应该有更好的归宿,她有权利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下去!”
“所以,你想到了体细胞克隆—只有疫区人才掌握的技术。所以,你和那些恐怖分子做起了交易,用你从墨尔本总部得到的资料换取他们的技术。”古道尔打断了我,“听起来很合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要派人入侵公共卫生中心的档案室—你想得到韩宇的细胞样本。你真的认为能逆转这一切吗?”
“不管能不能成功,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我的朋友。”我摇摇头,“我受够了这种生活—处心积虑地隐藏自己的身份,以别人的身份活着。你知道每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爱人的身体里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一个父亲代替妻子怀上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滋味吗?不,我绝不能回头。”
“中国有一句古话,‘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不管你究竟是简薇还是韩宇,你永远是我的朋友。告诉我那些疫区杂种的聚集地,我们可以合作,一起……”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这是两全其美的选择,不是吗?”
“我是说,为什么你要跟着新联合国的那些恶人为虎作伥?”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古道尔,你当时的怀疑是对的。新联合国故意造成了大瘟疫,正是那些人陷害了你,陷害了我—陷害了简薇,只是为了确保他们的秘密不被泄露。我也是刚刚才知晓这一切。古道尔,他们是造成今天世界上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
“我知道。”古道尔淡淡地说。
“什么?!”我呆住了。
“我知道。在亚特兰大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们本想将我置于死地,但格哈特医生和你奇迹般地拯救了我,同时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在人格移植技术中看到了战胜大瘟疫的希望,于是开始秘密资助这个项目。他们威胁我,如果我把他们的秘密泄露出去,人格移植小组不但将再也得不到任何支持,而且他们会把小组的存在公之于众。你知道,在那时,人们会怎样看待这种技术?”
“人们会把人格移植专家看作威尔斯笔下的‘莫洛博士’,会愤怒地砸烂他们的研究所,把他们投进监狱。”我喃喃地说道,“这么说,你是为了保护简薇与格哈特医生,被迫向他们妥协?”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古道尔低下头,“他们也许是瘟疫的制造者,但同时也只有他们拥有足够的知识和财富拯救人类。”
“荒唐!古道尔,他们在利用你,你却心甘情愿。”我激动起来,“为什么不揭发他们?既然现在人格移植技术已经普及了……”
“揭发他们?然后怎么办?让这个国家陷入混乱之中?任凭疫区的杂种们把瘟疫带进澳大利亚这个最后的庇护所?不。我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生活,并且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它—哪怕这意味着我要生活在一具黑猩猩的身体中,哪怕这意味着我要对坑害我的凶手唯命是从,哪怕这意味着我要把曾经的朋友送进监狱……”
这番话不是从他的嗓子里说出来的,而是来自他额头上的语言合成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让我如坠冰河之中。“我认识的古道尔决不会说出这种话。”我低声说。
“那么,我别无选择了。”古道尔把手中的鸟笼放在旁边的沙发上,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枪。我没有移动身体,只是闭上眼睛,泪水在眼眶中翻滚着。
黑暗中我听见伊啼露尖厉的哀鸣声。然后是一声震耳的怒吼,和一声不属于人类的惨叫。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头毛发金黄、全身黑斑的巨兽。它喘着粗气,双眼在黑暗中闪着荧光,而古道尔则跌倒在地,手枪已经不知丢到了何处。
Pantheraonca,这种动物灭绝之前应该是叫这个名字。
古道尔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知用什么语言咒骂着。他冲向楼梯间,顺着扶手,手脚并用,以难以想象的敏捷身手爬了上去。我面前的猛兽大吼一声,紧追不舍。
“停下!不要!”我一面徒劳地喊着,一面紧随其后。楼上传来家具被碰翻的声音。我冲进二楼的书房,却发现已经迟了。书柜倒在地上,书籍和杂物散落得到处都是。通往阳台的门开着,门帘被风吹得“哗哗”直响。古道尔被扑倒在离阳台只有几步远的地方,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地砖,也染红了野兽的利爪。
“薇……不……韩宇……别这样……回头是岸啊。”古道尔在地上挣扎着,语言合成器断断续续地发出最后的声音。
“‘他见到自己作品时可曾微笑**漾?他创造了你,是否也创造了羔羊?’”野兽光滑的皮毛映衬着地上殷红的鲜血,这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仿佛把我催眠了,让我不自觉地自言自语。
半晌,我转过脸去—我不能救他,我已经走得太远了,回头也只能看到一片汪洋。
背后传来野兽咬断猎物喉咙的声音。
时间仿佛停滞了,屋里只剩下风吹帘动和野兽喘息的声音。接着,屋外的天空里炸开一声惊雷,把我从悲哀中震醒。我扯下帘子,盖在古道尔血肉模糊的尸体上,然后蹲在野兽的身边,抚摸着它光洁的毛发。它喉咙中发出猫一样呜咽的声音。
“辛苦你了,米沙。现在快离开这儿,到海港那里去。”我凑近它的耳朵轻声说。
当年,俄罗斯人把濒死的米沙冷冻起来运回了国家。我从来没有想到能再见到他—直到两年前。疫区人用美洲虎标本上的DNA为米沙制造了这具躯体,它的基因组在澳大利亚任何一个资料库里都找不到,因此绝对不可能被追踪。
可惜的是,米沙的大脑在进行人格移植之前就几乎被破坏殆尽了。他失去了语言能力和大部分的人格特征,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说笑话、会叫我“孟什维克分子”的米沙了—他现在只是疫区人的尖兵和杀手。
但他似乎还认识我,我相信。尽管我也失去了从前的外表。
大猫蹭了蹭我的脸,从阳台轻捷地一跃而出,消失在狂风大作的黑暗里。我站起来,盯着被鲜血染红的帘子,思考着应对警察的说辞。我可以告诉他们,古道尔来到诊所与我分享他掌握的情报,那只野兽跟踪了他,闯进来把他咬死,然后逃之夭夭。嗯,这样还会留下不少疑点,也许我应该说……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猛地转过身去,却看见巧玲穿着睡衣,睡眼蒙眬地站在书房门口。我连忙挪了几步,用身体挡住地上的尸体。
“妈妈,我害怕。雷声好响。”她的声音颤抖着。
平时我或许会责备她胆小,可是这一次,我走上前抱住她,让她的头埋在我怀里,“孩子别怕,到妈妈房间里来吧。”
我把她抱起来,向房间走去。身后风声渐响,闪电频频,一场风暴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