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乡
他们说我失忆了,说我是外面来的人。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怎么来到这里,不记得自己是谁,醒来时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像新生儿第一次睁开眼睛。视线里是一张无邪的脸,她看上去十七八岁,留着齐肩中发,眼睛大大的,一直笑着看着我。
“你醒啦?”
“嗯,这是哪儿?”
“这儿嘛,反正你会喜欢上这里的!”她冲我眨眨眼。
周围人都是一身素雅打扮,对我颇为和善,两位青年为我换上棉布衣履,梳洗一番后,她说要带我去见长老,我不经考虑地点头。她叫将离,这里的人没有姓氏,名字来自一本古书,按年纪大小从书里依顺序取用词语。
“长老就是我爸爸。”她带我走出去,外面是一片村落,木质的房屋住所交错排布,门前圈养着家禽,种上了蔬菜,有犬只在田垄中看守,来来往往劳作的人或扛着锄头,或挑着水桶,都会主动向她问好。远处有一条溪流,山坡上成片的樱花树像是将离脸颊上的红晕,粉红色花瓣飘落在地,泥土中散发的微甜气息随着微风混入呼吸。
“真美。”
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的问题呀,长老都会告诉你的。”
“好啊。”我痴痴地看向她。
长老的屋子很大,里面陈设尤为古朴,走廊处挂着几幅水墨画,茶案上的香炉吐出烟雾。长老从竹帘后缓缓走出来,他身穿黑色布衫,头发有些花白,唇边留着胡须,双手背在身后,眼神有种无形的威慑力。他微笑地看着我,右手前伸向我做邀请。
“长老让你坐下喝茶。”将离提醒我。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长老为我倒茶。
“对。”
“没关系,不记得以前是好事。”
“可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长老从身后的木龛取出一本古书,翻到某一页,目光在行间游移,“你就叫松落罢。”
“可是……”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很安静,很美,我喜欢这儿。”我看了看一旁的将离。
“松落,”长老顿了顿,“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我现在想象不到,这个故事以后将会由我来讲述。
一百多年前,野心家布莱德利发动的一场全球性核战争让大多数人类在地球上消失,所有政体全都不复存在,幸存者们聚集在破落的“旧都”。新世界的领导者在最短时间内恢复了旧都的部分科技,为了维护长久和平,他们决定在幸存者身上安装脑机接口,将他们的意识连接上计算机,统一由人工智能程序—“主脑”接管。
所有人意识互通、心意相连,共享信息和资源,一切不符合旧都秩序的念头、情绪、行为都会被主脑提前拦截过滤。没有谎言、没有嫌隙,更不会有犯罪和战争,每个人都是透明的。
此外,旧都的社会结构不以家庭为单位,独立又相互连接的个体在统一管理下各司其职,就像巨大的蜂巢,而蜂后就是主脑。连种族繁衍都由主脑计算好社会结构迭代的数据,选出最优方案,管理好繁衍批次和配额,新生儿长到5岁时也会被安装接口。
旧都人还选出了三位人类领袖,从人类思维的角度来监督和束缚主脑。世界似乎又重新恢复秩序,重生后的人类文明由此进入脑互联时代。
“脑互联?可这里没有任何科技啊?”
“这里不是旧都,而是大乐城。”
我才意识到,每问一个问题都会牵扯出更多故事。
在旧都公民连接脑机接口的前夕,部分反抗者躲过主脑监视,越过边境,集体逃出了到处都是冰冷机械的旧都。在漫长迁徙中,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自然环境尚未破坏殆尽的栖身之处,安顿下来后便开荒种地,繁衍生息,过着自给自足、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他们厌倦科技,认为现代科技会助长人类的贪欲,从而发生分歧,甚至是战争,跟从前的人类一样重蹈覆辙,最后走向毁灭。所以,他们宁愿倒退回农耕时代的落后与质朴,也不愿再被科技腐蚀。
不知从何时起,有人把这里叫“大乐城”,久而久之,这个名字就流传开了,人人都爱大乐城—俗世中最后的乐土。幸运的是,旧都的人从没找到过他们,并且,也没人从这里离开,大乐城真的跟乌有乡一般与世隔绝了。
除了遵守一些基本约定,稍年长的人会集体选出一位话事人,就是“长老”。大乐城的人格外珍惜这片土地,他们都听过旧都的可怖故事,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加上没有科技带来的**,他们没有别的奢求和欲望,有长老在,人们连分歧和争端都很少。
长老喝了一口茶,动作优雅而轻盈。我也将自己归为同等幸运,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会失忆?”
“可能你是逃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