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接话,我们并排走着,拖成一长一短的两个影子。关于他和他家里的事,我没多问,反倒是他先注意到我手腕上的纱布,“阿姨,疼吗?”
我摇头,“疼过了,就没啥感觉了。”
“噢。”他踩着旁边的小水洼,“对了,阿姨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
“可能就像小说里写的吧,”我耸了耸肩,“什么实验之类的。”
“对!你是第三个知道的人哦!不过,应该算是意外,我不小心闯入了实验室,实验过后不久,妈妈发现我的大脑有了些变化,是好的变化吧,我有时能看到很多画面,只有几分钟,但后来都成真了!他们想继续研究,说不定能有一些重大发现。”说完,他沉默一会儿,转而又伤心地哭起来,“可是之后,我们出车祸了,我看到了,却来不及,就只剩我一人……”
我不怎么会安慰哭闹的小孩,只能用别的东西转移他的注意力,附近好玩的地方不多,我带他四处逛了逛。这里比不上上半城,游乐场、公园、商场都略显简陋,路过的好几处银行和证券公司门口都有新的砸毁的痕迹,不少地方还能看到各处楼宇投出醒目的文字投影:“我们要平等,我们要自由,不要把我们当成机器!”“上半城还我们生存空间!”之类的。
他哪见过这些,只紧紧跟在身旁牵住我的右手,我下意识缩回手,然后换到他另一旁牵他,“你不应该过来的,这里很危险。”
餐厅里,履带机器端上一份儿童套餐,他大口吃着,看样子是饿坏了,这顿饭我要工作三个小时才能挣到。电视里正播放九龙坡一间工厂起火爆炸的新闻,场面非常混乱,有人抱着各类财物往外疏散,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叫喊着。他抬起头,嘴上还沾着饭粒,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
“小孩子别看这些。”我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喔,你不吃东西吗?”
“吃不下。”
他吃饱后的样子像只可爱的泰迪熊,我带他往回走,穿过几道桥和隧道,路上行人匆匆,眼神空茫。路边有五彩的霓虹和全息广告刺透薄雾,映在湿漉漉的地面,像是廉价颜料被打翻、晕染开来。我紧了紧衣服,努力分辨回家的路。
“这里一点都不好玩,为什么你不离开呢?”他故意踩在那些水洼上。
“怎样才算好玩呢?”
“反正没我们那儿好玩!三十秒后、一分钟后,都没什么变化,好无聊!爸爸会带我去球场、电影院、火车站,我能看到好多好多东西,就像有另一个世界在前面等着我咧。”
“你提前知道要发生的事,然后呢?”
“然后,就看着它们发生呀!”他眼睛转了转,“不过,看到不好的事,就会想要去改变它,就像看到你……”
我沉默。他接着说,“不如,阿姨陪我一起回去吧。”
“有些规则,我们改变不了呢。就像金字塔,有人在上面几层,总有人在下面几层。”我指向并不遥远的对岸,喃喃自语着,“你看,你们住的地方那么亮,很多人辛苦一辈子都到不了……哪有什么未来呢,就算我也能看到,那又如何?”
“是大崩溃吗?我听爸爸提过。”
夜色笼来,我顿了顿,看了眼脚下的路又继续往前走。
“大崩溃”,没人愿意提起这几个字,尽管经济危机并不罕见,也只持续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但是,大多数人的生活却因此发生了剧变。事件起源于一次股灾,一天之内股市熔断五次,几十亿美元瞬间蒸发,不过,灾难只发生在普通人身上,你永远不知道谁才是背后最大的鱼。
涟漪最终席卷成巨浪,从那以后,经济全面崩溃,企业倒闭、人们失业,自杀率、犯罪率上升,在本来就内卷化(1)严重的下半城,情况更加糟糕。不时有游行、抢劫、示威、纵火的事发生,好几次我在阳台看见那些愤怒的人群往各个巷道流窜,只觉一切毫无意义。
一个月后,市长颁布了一系列强制性条令,将上半城和下半城的经济活动全面分隔,非上半城居民不得在上半城居住,企业的普通职员进入上半城的时间也有限制,越来越高昂的消费将我们排斥在外,下半城变得越加拥挤不堪。维系在重庆上下半城之间的脆弱平衡被打破,为了大局,我们是被弃掉的棋子。
逃不开那些定律,所有权力、资源逐渐向上半城收拢集中。然而,彻底将我们割裂的是—时间。
很快,政府出台了一套针对每个人的精细算法,写进《2046时间经济制法典》,将公民的收入、工时、创造的实际效益等融入大数据计算,最终算出一个比值—时间与价值比,在平均时间内,一个人能产出的经济价值。比如,金字塔公司的老板,平均一分钟能创造三万美元的价值,而普通员工只能创造0。5美元的价值。最终,这个比值将我们分成三六九等,决定了我们需要继续投入的工时的多少。
渐渐地,我们的时间被明码标价,而且必须为提高比值承担更多工作,用时间交换效益。越有钱的人,越有时间,而他们的时间也越值钱,相反,越穷的人越忙碌。衡量我们生命价值的,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时间。谁拥有更多自由时间,谁便真正富有。他们有时间去读书、旅行、玩乐,体验那些能给他们带来快乐的任何事物。而我们的快乐,慢慢被压缩成短暂的休息或是一顿免费的晚餐,就像潜入水底十几小时只能上岸呼吸一口。
所以,陪钟海出来溜一晚,相当于花费掉一周工时创造的价值,对我来说太奢侈了,不过现在,我也无须在意了。
他有很多时间,他还有未来。
可是,以后还有谁能陪伴他?这样想着,我为他收拾好房间,哄他入睡,随口编了几个蹩脚的睡前故事。他认真听着,小眼睛盯着我,期待故事后面的进展,“你说那个机器人会帮我们打败坏人吗?”
“你能预知到我要说的吗?”
他嘟嘟嘴,“那就没意思了,故事有趣是因为,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呀!”
我想到自己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这个故事后面没有任何可以期待的地方,没有波澜和悬念,永远只是大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直到被用旧、被代替、被遗忘。
“你说得挺对。”我帮他掖好被子。
等钟海进入梦乡,一切都安静下来,我在网上搜索他父母的消息。钟天寻和林慧夫妇是科学家,一直致力于研究微观物理,关于时间、空间、能量,那些超越我们认知的事物。夫妻俩继承了林慧父亲(也就是我表舅)的科研事业,重启了一项叫作“光子测量纠缠态”的实验。然而,几个月前的一场车祸让钟海变成孤儿,如果他们还在,他们会一起改变未来的,我想。其实,我跟钟海有类似的经历,只不过那些伤痛早被埋在内心深处,只要隔绝阳光,就可以不再生长。
第二天清晨,我准备送钟海回上半城的福利机构,在快捷站内,智能设备取代了大多数工种,进入几道闸机,验证程序自动检索、扣除你账户上的费用。四周人群如过江之鲫,脚步声、议论声,嘈杂如节奏紊乱的音乐。我紧紧牵住他的手,领他登上悬浮快捷。快捷穿过轨道,视野很快变得开阔起来,能看到江对岸的密集建筑,刚驶离下半城,车厢内的电子眼对着每个人的视网膜扫描,计算着外人滞留上半城的时间。钟海呆呆看向窗外,手指在窗户上画着什么。
“小海,你在看什么?”
“看到以后,我会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