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知道,只要踏出去一步,就离开了电磁屏障的信号范围,变成远离鱼群的游鲱。他们给了我很多干粮和果子,担心我出去了能否活下来。将离眼中噙着泪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是啊,会回来的。”我为她擦掉眼泪,轻轻拥抱了她,她的呼吸在耳边起伏,带着甜甜的香味。长老站在人群后面,仿佛一位刚把船舵交给别人、不愿再出海的船长。
我知道,他会无条件支持我的任何选择,不管是继续隐瞒真相,还是切断脑互联,他都没有意见。他已经把那沉重的负担全部转手于我,大乐城的未来将任我书写。
我跟他们挥手告别,一步步往外走,穿过那个屏障后再回头看,大乐城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穹顶之中,那是我们的保护伞,一个暂时不会被戳破的泡泡。
不远处,有一艘单人飞行器停在那里等我,肯定是长老的贴心安排。它被装满燃料和补给,开启自动驾驶,从那个白色房间滑行而出,顺着山体中的轨道向外推进。那扇山崖边的金属圆门轰然打开,它飞向空中,然后降落在设定好的地点。
屏障外的景象和大乐城内部不一样,我大步向前走,没了之前的游移和恐惧,这趟旅程将是我期盼已久的成人礼,或者说,是我和那些人类知识的蜜月。
我脱下素衣布鞋,换上飞行服,飞行器内部满是复杂的按钮和系统,但我不用学就立马熟悉操作。我相信我能拆下飞行器的零件,造出一艘可以飞往外太空的飞船,可那又怎样?
长老说得没错,核战后的地球千疮百孔,大乐城的确是人类最后的诺亚方舟。我花了不少时间,走马观花般游历了大半个地球,独自回顾着人类群星闪耀之时,令人心碎的是,我就像一个博物馆的参观者,只是旁观,没有参与,只是经过,而非完成。
我越为人类的过往而惊叹,这趟旅途就越像是一种放逐。
终于,在一天夜里我抵达了旧都。
那是一座死寂冰冷的钢铁丛林,灰白色调的建筑高耸入云、层层叠叠,透明的公路轨道在空中纵横交错,不同外形的车辆和飞行器分布在各处。
城市中央有一座早已停止运行的涡轮机塔,它曾经为这个城市提供了所有动力。主脑系统就在塔的最顶端,曾经俾睨众生,如今了无生气,我仿佛走进了一张见了光的底片之中。
在旧都游**了几天,自动化工厂里保存的食物和用具足够大乐城的人用上许久,但这些都不是他们最需要的。我在附近遇到了一个幸存的少年,他一个人生活了很久,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大概了解到,在大停电后,这里剩下的人不多,他们尝试了无数方法都无法重启主脑,一部分人选择离开去追随张承的脚步,可能早在半路中就迷失,然后死去。
还有一些留在这里,断掉脑互联的他们就像被丢在丛林中的野兽,互搏、争斗、奄奄一息,然后死去。只有不怎么说话的少年活了下来。
在离开旧都前,我哭了整整一夜。
我带着他回到大乐城,长老为我们举办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将离抱着我,说再也不想和我分开,现在,我终于明白她爱我什么了。
大家都很喜欢这位少年,长老翻开古书,从此以后,他有了一个跟他很衬的名字,叫“束语”。
我想起人类第一次学会庆祝的情形,从野兽口里逃生,历尽艰辛找到食物,从木头中钻出了火……只要能活下去,就值得庆祝。
在束语来到大乐城的几年内,那幅古画后面的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变化。我的大脑从未停止过运算,那么多的知识还在不停地演变和进化。
只有我知道,人类足以依靠这些知识重建国家和城市,也可以让地球回到文明的巅峰时代;我也知道,我们迟早能远航至另一个星球,接着开启全新的文明,迟早有一天,我们还会抵达宇宙的更深处。
我还在等待一个时机。
我和主脑一起对未来的人类社会进行过无数次推演,我们要从无数个结果中挑选出一个,那个最正确的方向—人类不会轻易重蹈覆辙,地球文明将在最大程度上得以延续,道德水准和科技水平相互匹配……
用算法来推演“人性”或许有些草率,不过,我相信主脑,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我们会根据推演结果,溯流而上,制造相应的缘起,做出选择。所以,切断脑互联,将选择权归还到每个公民手中,自由,成了一件迟早会完成的未竟之事。
这将是一场宁静的革命,主脑显示,距离它到来的时间不远了。
束语经常来找我,他很强壮,他很聪明,他总是问我很多问题,“一滴水如何能永不干涸?”
我笑了笑,反问他:“你觉得呢?”
“让它流入大海。”
我依然微笑,做了一个手势,请他喝茶。
不知多少时日后的黄昏,大乐城平静如昨,落日的光辉从地平线溢出,像一团沸腾的糖浆。此刻,束语盘腿入座,看着那幅古画,我看着他。
“这里很不一样,我常常会做梦,梦到旧都,梦到过去和未来,就像真的一样……”束语放下茶杯。
“做梦?我也曾如此。”
“长老,我总感觉,还有好多事要做,头顶上像有一层天花板,只要伸伸手就能够到,我……”
我为他满上一杯热茶,热气温润着我干涩的眼睛,那温暖顺着神经末梢涌入大脑。木窗外,橙黄色的光线渐渐隐没,我知道,这是革命前夕的征兆,而他,将成为第一个被剪掉脐带的**婴儿。
“束语,听我讲一个故事吧?一个乌有之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