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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辩(第1页)

永恒辩

电影不是为了让时间静止,而是为了和时间共存。

——《阿涅斯论瓦尔达》

他们制造我的目的,是为了一部电影,他们说,这部电影能拯救人类。

如果是在地球或梦里听到,这笑话足令人笑到世纪末了。不过,在我醒来后不久,竟完全接受了他们的思想。自人类诞生以来,为应对生存危机制定的所有自救方案中,这是我听过的最**气回肠的一个。

“天问号”空间,几位年轻工作人员带我做完所有测试,我**身体呕吐完几轮后,撕下皮肤上的传感带,穿上深蓝制服,镜中的自己跟他们一样年轻、好看,即便如此,我也明显是来自另一个时代或星球。他们无一例外身形修长、体态纤瘦,比我要高一两个头,女性长得像出尘的神仙,男性则像高贵的精灵,很难从长相来区分种族和年纪。他们似乎从一出生就在空间站,没感受过地球重力,没被太阳照耀过。

执行官方汀身穿洁白制服,大气干练的女性之美经过世代更迭,依然动人心魄,自我介绍后,她浅浅一笑,“唐,你已通过测试,统觉认知达到地球纪元的普通人类标准,成为一位基准人,我们首长想见你。”我茫然地环顾左右,“地球纪元?那现在……”

“你出生年代的一千一百多年后,现在是轨道纪元。”她语气平淡。

基准人对未知事物的接受程度显然还不够,又晕厥了几次后,我被高大的副手严伦、宦杰搀扶着往前走。空间站内部像一座宽敞明亮的中型城市,智能系统掌管着一切运行,我们跟在方汀身后走过长长的舰桥。不时有身穿各色制服的人路过,他们随即从玄想中回过神,眼神迁徙到我身上。我躲开那些目光,望向舷窗外流动的星河,微亮的光色穿过真空、穿过玻璃,抵达我新生儿般的眼睛。我些许出神,像有一头小象撞向心口似的,我知道那是什么,不由惊叹于星辰可以被如此精细地分类,智慧文明躲在宇宙里的秘密如此隐蔽。

这是地球上看不到的景致。

我被带到首长吴宇年位于舰首的办公间,里面整齐洁白,全息数据和星图占据着视野,他面前的弧形桌面弹出几个视讯窗口,手指拨弄琴键般飞快操作着。他长得也像精灵,不过一看就是领头的那种。看见我,他手一挥关掉窗口,接过台面机械臂递来的麦芽汁,呷了两口,眼睛半眯着,吟诵些古诗,“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这是……暗号?”我想象对不上暗号的后果,被丢到太空或给他的宠物当晚餐。

“这是《天问》,也是空间站名字的由来,”他的目光像是跋涉了些许光年再回到我身上,“你喜欢艺术吗?”

“我……”

他手再一挥,四周的洁白墙壁一瞬间显现出西斯廷教堂壁画,繁丽且庄严,慈爱的上帝和信徒互相拥有,肉嘟嘟的天使围绕着牧羊女,基督将福音遍洒人世,如华彩纯洁的天堂敞开大门;接着,四壁变成梵高的《星空》,那蓝与黄缠绕的油彩旋转着流出了画布、黑夜,溢出宇宙,钻入我眼睛,我感到重心不稳、一阵眩晕;一会儿,又变成《清明上河图》,街市、桥梁、城楼,人群来往的嘈杂,从各个已被定立的方位,凝视着一个至中至正的庙堂核心,这盛世宏图好似将整个帝国推置于我枕边。

这些我还记得,是地球的艺术。接着,房间内响起巴赫的协奏曲、莫扎特的交响曲、古典的宫商角徵羽、歌剧或是梵唱……一切不可言状之物之情尽述其中,圣咏和嗟叹交织,大举顶撞这方虚设的空间。我愣在原地,只感觉僵硬的身体被电流般的音乐激**、冲刷,融成了河里的春水。眼泪,是这身外极致之美的造物。

“太棒了,你哭了!”吴宇年站起来将麦芽汁一饮而尽,他的声音厚重又略带沙哑,“音乐是时间的艺术,画是空间的艺术,还有文学、舞蹈,虽然美到极致,但却只有一个维度。而地球有一种艺术,它用流动的影像和声响将人生凝止成时间、空间,并同时完整地统摄二者,让角色与观者互相交换形体内的寿命,一生与两小时共享一方狭窄黑暗里的圣光,它……”

“电影。”我下意识截过他的话。

“对了孩子,电影!是电影,回答了天问!”他快要哭出来似的,“《永恒辩》是你的作品,我们,希望能再次触摸到这部电影,只有你,你是它的创造者,而且是唯一看过它的人,只有你,能拯救我们!”

“我……”我有点懵,努力回想他说的《永恒辩》,可能是近乡情怯,印象极其模糊。包括在当时的政治格局和社会背景下,艺术作品如电影如何成为人们的精神救赎,世界又如何在一夜之间紧绷且溃散,我脑中仅剩瓷裂般的碎片。

“你还需要时间。”他走过来,微微颤抖的手搭在我肩上。

他认真的脸让我感觉犹在一个荒诞的梦中,几次睡眠之后,上载的部分人格和记忆像潮汐跌回大海。

我叫唐汉霄,地球历3124年10月8日出生于“天问号”空间站,基因胚胎、自动哺育、仿生机体,加上最先进的克隆和记忆上载技术,我成了唐汉霄的合法副本,空间站的新成员,现在的我更年轻、更强壮。原初的我是地球纪元最著名的电影导演之一,关于我最伟大的一部作品,《永恒辩》,只有我一人看过成片。2100年,这部电影制作完成后为保证不跑版,除了片名我没让任何信息流出,谁知,在美国举办首映前夕,第三次世界大战突然打响,正在进行即时电影文件传输的卫星被击落,而发出文件的终端,我工作室储存拷贝的设备,也被同频磁流全部损毁掉。那部长达八小时的电影杰作没有逃过毁灭的命运,如一圈涟漪消失在灿烂的人类艺术长河中。

文明毁灭定会以某种方式再度复兴,这是规律。战争还没结束,有秘密组织将地球上还存世的艺术作品收集起来保存、复制,而《永恒辩》不仅没被遗忘,在战时反而备受追捧,掀起了一阵迷影文化的**。正因为它从未示人,也绝无机会再掀开神秘面纱,一出生即死亡的悲怆命运让它轻易站上美的巅峰。

我联想到西藏的曼陀罗坛城沙画,每逢大型法事活动,寺庙中的喇嘛们用无数彩色沙粒描绘出宏大奇异的佛国世界,持续数日乃至数月,但他们呕心沥血创造出庄严宇宙,却从不向世人炫耀其华美。宇宙成形后,会被毫不犹豫地拂掉,顷刻间化为乌有。

因此,坊间对它的讨论和猜测层出不穷,尽管战争动乱顷刻间便能摧毁一座城市,但为此着迷的人们时常秘密聚在一起,从剧本聊到影像风格,从类型题材辩论到意识形态。在街上、防空洞、地下室,信徒们暗暗传递眼神和暗号,关于《永恒辩》的一切都能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有学者、艺术家以此蜃楼为灵感,创作论文、诗歌、舞蹈、画,与《永恒辩》相关的衍生作品足以自成一门学派。

有信徒在被裁决前最后一刻宣称,《永恒辩》精神不死,它的阵容太强大,内容绝对是史诗级别,用史诗来形容都不够,简直是电影中的神话。比特吕弗、侯麦、安哲罗普洛斯更接近生命的至纯核心,比图斯库里卡、贝托鲁奇、库布里克更咬合灵魂的美妙谐拟,比法国新浪潮、德国表现主义更有革命意义,比未来主义、人类主义更具宇宙格局,《永恒辩》是电影新神话主义的开端,是人性和美的终极表达,是人类文明的艺术奇点!第一个信徒倒下后,战火蔓延间流传着更多关于《永恒辩》的传言,甚至有人说,每个国家都拼死争取它的首映权,因此加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到来。

所有人都认为,人类一旦集体跨过艺术奇点,人类自身的创造力会随着宇宙熵增而不断下滑,直至精神热寂。面对核威胁,精神热寂更令人类感到害怕,有人悬赏抓住我,要我交出留存的资料,有人想暗杀我,毁掉我保存《永恒辩》记忆的大脑,更有人拼了命保护我。

这世界疯了,我想。但真正疯掉的是我自己。我患上了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其一是,拍出了顶级杰作却无人欣赏,这种痛苦常人无法体会;其二是,这摇摇欲坠的世界,因为这部电影变得愈加摇摇欲坠,我感觉自己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不过是一掬沙,放过我吧,从艺术家和普通人类的层面。在世界彻底崩坏之前,我决定忘记那部电影,主动走向精神热寂。

在一位医生(他自称永恒辩教徒)的帮助下,我们达成约定,我把《永恒辩》的全部记忆用仪器提取,他可以观看,但之后都要删除。他在我的大脑里看完《永恒辩》,哭得像个小孩。你怎么做到的,他问,突然握住我的手,眼神充满柔情。不知道,就像有一双上帝之手在指导我,你相信吗?我说。没等他回答,我催促他删除记忆,连连告辞。

那是实话。我过去的电影作品中,涉足类型众多,爱情、战争、悬疑、科幻,影迷叫我“温柔的暴君”,“三战”那年我已满九十七岁,获得过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得益于21世纪下半叶的“基因返童计划”,我那时依然保持着四十岁的思维和样貌。在拍出那部精神终极遗作之前,我有过很长一段瓶颈期,觉得世上再无多的美能被塑炼,再无不同的人性和造景可以在我的影像里立足。

没有别的了吗,唐汉霄,你还有那么长的生命去感到无计可施,李南生对我说。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没有画面,只有几个文字。

我们那一代导演的前辈大师,大多也在生命暮年因此计划得以延寿,诺兰、卡梅隆、吕克·贝松、韦斯·安德森、王家卫、封浪……当时,我邀请他们参与新作《永恒辩》,没有故事雏形,没谈分工片酬,只有一个虚无缥缈的片名。作为对天才后辈的支持,他们欣然应允。

我对这部电影的记忆止步于此。说是记忆,其实更像是贴附在身上的一层外壳,如同观看别人的电影。

“你还能想起来吗,一个画面、一句台词?能不能再想想?”吴宇年和执行官们围在我面前,眼神渴仰如教徒。

“我以为未来新人类不会被那些荒诞史冲昏头脑,一部电影,真的有那么玄乎吗?”作为基准人,我还保持着应有的理智。

“一时很难跟你解释清楚,”吴宇年叹了口气,转而又满怀期待地看着我,“这可是你的精神遗作啊,你难道完全不在意吗?”

我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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