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愿意这样做。而我把这理解为一种慈悲,神对蝼蚁的终极关照,不是赐给它们一块甜食,而是让它们最终变得跟神一样。
“人类的爱也是奇迹中的一种,在我们的能量洪流里,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你爸爸那颗水分子的振动,全都是关于你,思尔,在我们眼里,大海和水滴都是平等的,所有的智慧文明都有权利航向恒星,脱离物质的二元世界,拥抱永恒。”
林深转过头看向我,眼里发着幽幽的光。
“这是一种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吗?”我问她。
她轻轻点头。
爸爸临终前的神情浮现在我眼前,宁静而安详。说到底,人体不过是一团原子的特殊聚合体罢了,当我们的肉体死去,这一特殊的聚合体便解离开来,我们体内的原子总数在我们呼出最后一口气时并不发生变化,之后,原子和空气、水、土壤混为一体。物质四散,留下能量。灵魂游舞者对所有灵魂敞开,所以在那一刻,父亲以能量的形式对灵魂游舞者做出了一个简单回应—I’min。李蒙恩也同样如此。
“可是,我们的恒星,会因此提前熄灭吗?”
“你们的恒星还在主序星阶段,靠把氢聚变成氦为生,当恒星走向死亡的时候,它会启动新的聚变并抛出外层物质,最后剩下一个昏暗的小小内核,那就是—恒星墓碑。恒星墓碑即使提前出现,人类文明的长度也绝对撑不到那个时候。”
我有些迟疑,“可是……”
陆续有人来到暗夜星空保护区,三五成群,他们抬起头注视着这片幽蓝色的广袤深空,不知道此刻他们脑海中会否浮现出同样熟悉的旋律。我似乎看到了那半弧形的星轨排成线,将人类命运的波纹延伸至无限。
“生命应当是没有寂灭,奔流不息的!”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希望这一刻就是世界末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回到火星酒吧,推开那扇门,空气凉爽而新鲜,四周的全息投影刚为观众下过一场电子流星雨,一种淡淡的银亮色包裹着人们,大家看上去都比平时要高兴。老夫妇还在舞池里悠然起舞,随着缓慢的音乐转圈踏步,我看向他们,时间就像过了一个世纪。
我呆坐在原地,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此刻我的心像是被洒上了一层柠檬汁,仿佛灵魂游舞者刚刚吸食过我的大脑和内脏,只留下一架空空的皮囊。我暂时失去了判断跟思考的能力,凝视着面前那个空杯出神。
不一会儿,杯中粉红色的“万物一体”又重新盛满,似乎是从克莱因瓶的另一个瓶口涌出来一样。
直到太太过来叫我,我才感觉自己重新落到地面。
“沐沐,我们回去吧!”
“太太您……”
“今天玩得很开心,多谢你的照顾啊!”太太笑起来,在她的深褐色瞳孔里,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那晚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个梦,一个被储藏了几个世纪的梦,在某个特定的时候被打开。如果命运可以用量子轨迹来解释,我会把跟她的相遇当作一个微不足道的交叉点,一种奇迹,或者是一种必然,因为她,我生平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过去,第一次可以看到自己可能的未来。
本来计划的行程剩下最后两天,我托人做了一个假的骨灰盒,如果太太想起来,这便是给她的交代。可第二天再见到她时,她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之前笼罩在她头顶上的阴云全都消散了一般。
我们前往位于小镇边缘的影视基地,去那里为游客们拍摄一段以他们为主角的火星短片。在大巴上,我为大家介绍了几个可供选择的故事剧本,有先驱者初到火星的探险,有最后的地球人在火星基地上的坚守,也有人类和外星人的浪漫爱情……
人类骨子里的英雄主义值得歌颂,有的时候,我们又似乎把这种英雄主义想得过于美好。因为不管多么动人,都是对真相的扭曲,没有悲观和乐观之分,二元都是一种假象,这是我从林深身上学到的。
老伯和太太接过他们的剧本细细研究,表情像是在偷看对方的情书。太太今天没有喊错我的名字,也没有提起李蒙恩,神智格外的清醒,用以前的说法,她看上去就像是回光返照。
车子经过一片零零落落的墓群,那里被矮小的围墙围起来,里面有不少父子、夫妻的墓碑,大多数被风沙掩盖得只露出一半,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长久地静默着。老司机带头脱下帽子,一声鸣笛当作致敬,这种小小的仪式对冷湖当地人来说是一种惯例。我爷爷和父亲的墓碑就屹立在这里,每时每刻,向着东方。
此刻,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父亲并不在这儿。
我拜托大家给我一点时间,下车后,我在墓碑群的角落里找来大大小小的石块,垒成小尖塔的形状,就当是为李蒙恩在火星上树立的一方墓碑。
夫妇俩透过车窗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待我回到车上,太太抓住我的手:“你刚刚在干嘛呢?”
“帮一个重要朋友办点事。”
太太满意地点点头。
快要接近目的地了,前方的空中出现了一团彩色的云雾,伴着耀眼的光,越是往前接近那光就立马消失,乍看是一种光线折射的自然现象。我想起了从前的新闻,光波辐射的奇异现象或者是疑似地外文明的痕迹,不管光背后的本质是什么,那些猜测和理论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马上就能见到他了!”太太兴奋起来,但和以往的兴奋截然不同。
李老伯看了看我,表情有些无奈。
游客们根据自己选择的剧本去各自的试衣间换戏服,夫妇俩拿到的是橙色宇航服。我们来到占地几百亩的户外基地,除了天然的半沙丘,还有一些人造景观,从摄像机的视角里看,这里绝对百分百还原了火星地貌。
摄影组还在架机器,我代导演帮他们顺剧本,这个故事讲的是两位驻守火星基地的夫妻遇见了外星人,他们决定跟随外星人去到它的母星,去学习更先进的知识。
“您一会儿就这么念啊,‘高台孤矗昂首望,穹凄尽兮宙宇敞。车马纵兮雁飞翔,春复秋往世无常’,这句古词在描述友人互相告别时的场面,但其实是一句外星暗号,说的时候多带一点感情……”
太太点点头:“好好!‘高台孤矗……’”忽然,太太眼睛一亮,看向身后,又猛地回过头,抓住李老伯的手,“老伴儿啊,我知道哪儿能找到蒙恩了,跟我来!”
他们径直向后面的小山峦快走过去,我反应过来后,跟着他们一路追去。
此时,有一个同样穿着橙色宇航服的人从山后面慢慢走了出来,他们三人一见面就拥抱在了一起。我走近一看,那人竟然是李蒙恩,跟照片里一模一样!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眼前的他依然是一种能量游舞,那就像我不能否认那个梦一样,不能否认他的出现也是一种必然。
时间仿佛暂停在这一刻,恍惚中,我感觉被拥抱的那人是我,眼前是我的父亲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