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维呢?”我注意到很久没有信息弹出的通信手环,某种意义上,她是第一个帮助我们连接的人。
陈以然沉默了,阿凯也是。阿凯递给我一副眼镜,是高维的。当我指尖触碰到它的那一刻,无数碎片涌向我的感知皮层,内脏如狂浪翻涌,一种不知从何处生起的疼痛感扭曲着神经。他们从我的反应中解读出,我已经能从一件物品上,接收到来自它主人的信息。
高维死了,跟沈夏有关,井上由美为了掌握我的行踪,调查了每一个跟我接触过的人。在他们找到高维时,确认她曾经帮我出逃,还隐藏了很多关键信息,她是保护派中的保护派。审问对她没有任何用处,在一群治安官面前,她始终保持缄默。在治安官的视域里,指挥官沈夏脸上浮起一丝决绝的表情,然后勾勾手指,他们便领悟接下来该怎么做,是那把电磁力场枪要了她的命。
应该有一阵风,像音乐一样温柔地弯下身,拥抱她跌倒的身体。在生命力远离她的肉身时,它会像一位老友陪伴着她到最后,她触摸过的,这风同她一起触摸,在她最终跌下去时,风又变成海洋,包容了她身上某种只有21克重的东西。
然而并没有,她逐渐平息的疼痛依然悬在半空,像海潮一样在我的动脉壁上涌动,那痛感如锋利的荆棘钻入心脏,只要心跳还在继续,刺痛便不会停止。
我整夜没睡,眼泪没有用处,我们都明白现在不是悼念的时候。我面对墙壁,盘腿而坐,思维穿过地、穿过风,穿过遥远的水与火。在破晓前的至暗时刻,我感觉自己身处一个温柔、清明的果园里,被掉落的觉醒之椰砸中、棒喝。
高维让我明白,我曾经缺失的勇气可以从哪儿寻回。那些失声之久之轻,却在一刹那让我沉痛又激越。我想寻一条新途,像瀑布无惧断落,我想,这短暂的思考里,有我长久的愿力。
通感单元的建构工程被读档,我从窗户往外看,院落将夜空合围成四方,有一颗启明星独自闪耀着,我将那些安放在头脑宫殿各处的数据和向量移到夜空中,进行更广阔的演算。这模型里缺漏的部分,是一个常数,一个算法,一种难以被言诠的东西,或许是爱、是勇气。
我知道要给沈夏的答案是什么了。
清晨之前,我们四五十人继续分享知识,第一个通感单元即将诞生。
林间的雾还未退散,陈以然带领我们朝山顶走去,那儿有一处信号传输基站,也是陈思尔建的。在我的建议下,它被命名为“高维基站”。不远处,一个如莲花台般的巨塔从薄雾中浮现,基座内壁镶满了超磁感晶体,它们正合力捕捉周围的每一束电波信号。
我们抬头仰望,这座塔让人心生敬畏。互相咬合的机械花瓣次第打开,伴随着引擎启动的轰鸣,一道蓝色电离束垂直于基座中心,射向薄雾渐渐消散的天空。
我们站在莲台下方,围成一圈、手牵着手,各自发出同频脑波。超磁感晶体迅速撒下大网,风语者作为巨网的桥接点,开始率先调整神经通路,在建构模型的指引下,我们的神经元突触自动排成点阵序列,与其他失语者的脑电磁场做接驳,一个、两个、三个……没有一种网络拓扑结构能解释我们这样的连接模式,我们变成了模因网中跃动的字节,量子和比特互相嵌合,不留一丝缝隙。
我们是终端,亦是一切的源头。太阳高照,一组通感单元已经形成,整个过程像是古老而庄严的仪式,我们在地与水与火与风的注视下,完成了连接。
愿你思如大海。所有人同时说。这声音,在无限反射的镜面中回响,永不消散。
夜晚来临,我们围着篝火庆祝。橙黄的光映在阿凯侧脸上,我感到安心。火语者将燃烧的火焰变幻成各种形状,像红萤、像流星、像万物。我们一起将清澈的水洒向大地和空中,以此作为对高维的告别。有风起,细而凉,银河远远来到跟前,还有山林中的蝉鸣和蛙叫,此刻,我们期待黎明永不降临。
距离全民公投日不到一周。
关于失语者的新闻准点投送到每个信息终端,语言充满煽动性;街上有游行队伍举着横幅,要求将我们流放到荒岛;井上由美发了疯一般寻找我,丢失一个重要筹码将影响她的计划;中心几位主席轮番发表演讲,争取公民手中神圣的一票;保护派也在秘密组建力量,迎接最后时刻的到来;而爸爸会告诉妈妈我的近况,然后各自祈祷。
在莲花巨塔的帮助下,我们能定位并连接上全球各地的风语者。我们同时跟几千人沟通,将那份脑图以及通感单元的模型分享出去。他们欣喜若狂,接着,各自连接地语者、水语者和火语者。
对于沈夏,我想好了。在“高维基站”下,我将高维临死前的感受压缩成一个感知模块,然后通由脑电波信道精准传输到他的神经突触上,并且关闭他调节疼痛反应的接口。他会在一段时间内反复感受高维的痛苦,这种痛苦包含肉体和精神两个层面。他会明白,对外部世界所做的一切最终会回到自己身上。
“对不起,你会明白我。”我在感知模块里留下一句赠语。
连接还在继续。
我听陈以然提过,曼彻斯特大学曾研究出一台能模拟大脑神经元活动的计算机sipNNaker,通感单元数学模型的关键,就在于sipNNaker对基底神经节的模拟研究成果。这一次,不是计算机来模拟我们,而是我们去模拟计算机的矩阵演算模式。
我们的大脑互相连接,组成一台拥有一百万个处理器核心和一千二百块互连电路板的神经形态计算机。一共有三十万失语者,我们就此模拟成三十万个核心处理器来模拟神经元活动,同时执行二百万亿次级别的运算。在人类大脑中,一千亿个神经元同时放电,并向数千个目标神经元发送信号,在此基础上,每个核心处理器又是一个独立的信号传输系统。
因此,通感单元能架构支持处理器之间的特别通信。如同数不清的星系聚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而每个星系又是一个独立的天体运行系统。通感单元还将呈指数级扩大,来自全球的失语者很快做出了回应。
连接。连接。连接。连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