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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以及更深的呼吸(第2页)

印象中,父亲从未单独和我说过这么多话,我也鲜少与他交换我的世界。母亲离开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愈加松散,父亲亦失魂了许久,母亲的东西谁都不让动,时常在厨房里、田坝间喃喃着轨迹、量子、秩序云云。一段时间过后,他把那间房间关上,把我交给乡亲照顾,买了张火车票直奔城里。

那年夏天结束,他带回一箱子物理、数学和哲学书,然后又钻进那个房间。我站在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细碎的声响,以及他沉默如迷的呼吸。我猜房间里另有一个宇宙在持续着日与夜的运行,那里的探险是他一个人的,与我无关。

我工作后有次回家,父亲喝了点酒,跟我说起母亲的身世。她是个外乡的孤儿,被人从河里捡起来带回村里,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受过很多苦,被打过被赶过,还差点被山里的野狗吃掉,最后靠着老天爷的疼惜活了下来。尽管如此,母亲依然乐观善良,从不埋怨,遇见父亲后,她漂泊的人生从此安定下来。她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想知道自己父母是谁,这是她在生命最后都没放下的念想。父亲背过我抹了把眼泪,说他很愧疚,早年到处托人打听,最后还是没能圆她的梦。

之后,我痛哭一夜,我残缺的诗句有了第一行。

回忆渐远,有些疼痛大概只能在时间深处发出些低伏余响。离家前一晚,夏夜雨水轻轻拍打屋檐,父亲把我唤到床边,眼里满是急切:“我之后又见到过你妈妈,就一次,就一瞬间,在另一个世界。我想要抓住,却不行。现在,还差一点就可以……”

他又提到了母亲,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揪心之痛。片刻,我伸手触摸他的额头,并无异常。他接着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他说: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在那个时间仪里,在万物运行的秩序中隐藏着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不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那里,我们同时存在着,有着相似或全然不一样的人生。你的此时,在彼时有无数种可能,我的也是,就像镜子里无限反射的投影,那个老知青悄悄告诉过我,有一种时间模型,能够让这些世界全部摊开在我们面前,你相信吗儿子?只需要一台机器,比钟表更精密也更庞大,却和它有同样的原理,就好比抬手看时间一样,能瞬间看见时空的对应和交错……

我只是听着,不说话,眼神悬停在左手的奇怪手表上。如果这些胡言纯属他精神压抑下的臆想,也只能任由他如此。此时,我看着一位充满矛盾却又自洽的衰朽老者,仰躺在乡村的卧榻,花费一生时间打造一把钥匙,在暮年时,站在那扇大门前试探,却迟迟不得入。父亲说完最后一句:“因为宇宙就是这样被精心设计的啊。”

接着,他双眼昏沉,呼吸变得缓慢,安静了一会儿,又梦呓着“雨停了,儿子会回来”“最后一句诗就是开关”“我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记得不”……我没太听清,离开他房间,潮热的地气蒸腾上来,皮肤微感黏腻,我轻叹一声,没留下一句话。

吸入的第一口清晨有些清凉,我踏上回城的绿皮火车,脑子尽是那些“梁下燕”“清影渺难即”的字句。我绕开雾中风景,渐渐领悟诗人口中的简省,每念诵一句,就仿佛听见他们对我说:“我只说了一句,而你的理解广阔无边。”也许正因为这座避难所的辽远,我从前谈过几次恋爱都以失败告终,不知为何,对我来说,有人在侧,喜欢或不喜欢,孤独感都会更深。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宁愿躲进一个纯粹如镜花水月的世界,跟父亲一样,暂不闻问它是镜中的哪个投影。

此刻,对面的轨道也出现了一辆绿皮火车,有节律的轰隆声催人入眠,两辆火车平行地在同一空间交错,竟呈现出一种视觉上的错觉,到底是谁在向前、谁在向后?而手上的诗篇,哪句是开头、哪句是结尾?到底是母亲已走向新生,还是我在走向死亡?无从知晓。

恍惚的梦中,我看见对面车厢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梦见母亲笑眯眯地递给我一朵牵牛花,梦见她的双手让日子生出日子,让我一天天长大。还梦见那些我对不上来的诗句,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应似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

回城后,我的生活平淡如常,偶尔参加一些诗会,那位前辈很是热情,他知道我在完成那组长诗,发觉凡常的文学积淀不足以令我突破,于是邀请他的数学家、物理学家朋友来参加。我提到这组诗中的很多字句是来自别的诗词、曲、赋、骈文、骚体、格律等,包含万有,须对仗极工整且完成含义上的闭环,一旦有缺漏的地方,则很可能要全部推翻重来。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文字游戏,更像是一组能解开什么谜题的密码。

有人提起分形函数,他说,两行诗句如同数字间的对称关系,中间建立一个同步的符号,这个符号类似乘除或降幂,在诗句中则是平仄跟隐喻;有人提起全息宇宙理论,说一句诗包含着世间所有诗的信息,所以,这首诗没有中心和起始的部分,它的主题涵盖了所有主题,既要精心设计,又要随其律动;还有人谈到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统一场云云。

我略有不解,也不多加掩饰:“诗意,岂能如同公式般被机械地定义呢?”

“我的学生都相信原子是一个有电子环绕的小小的核,但我告诉他们,没人知道电子是什么,有学生问我,难道电子不是带电的概率波吗?我回答说,我更喜欢把它设想成一场舞蹈。”物理学家兴奋地说。

“宇宙的美,也许就在于一种秩序,万老师,诗歌通过物与情的互动去传情达意,向外的维度和向内的维度达成统一,在我看来,任何美都没有区别。”数学家淡然地说。

我忽然想起父亲。

那天过后,我试着重新审视手中诗句,它们组成的宇宙到底是张开还是闭合,这个问题令我抓狂。然而现在,我试图去衔住万物之间隐秘的联系,落日与飞花,爱恨与离别,春逝之殇与亡国之痛,一朵蒲公英与一抹燃烧后的灰烬,种种情思与意象的对应,经由精心裁剪后的音韵缓缓呼出。按照美的通用定律,1、3、5、7、9……是一个有规律的数集,而夏、鸣翠柳、返景入深林、独在异乡为异客、夜光彻地翻霜照悬河……整体上包含着数集规律的美,而其余种种张开或闭合的美亦由规律演化而出。

再次接到父亲的消息是他的悲讯,雨停了,盛夏的月亮升起时,他攒够了自己的一生。我连夜赶回家,绿皮车装载着坏朽的引擎,缓缓驶向他故事的结尾。乡亲说,父亲倒在了那个房间,发现他的时候,右手紧握在左手戴着的表上。

我记得小时候,看着父亲收拾母亲遗物,我扯着他衣角哭喊:“妈妈去哪了?我要妈妈回来……”他默不作声,片刻后也抽泣起来。而现在,他的遗物如同散落一地的叶子,我不知从何拾捡,甚至没有眼泪,机械般地参加所有仪式。夜里,几个乡亲陪我一起守在他棺椁前,我咀嚼着悲哀的分泌物,想到这世上再无一人与我有骨血的联系,那般孤独感如凉风浸入骨髓。

在这当下,我繁复的诗句独剩最后一个词语。

出殡前一天,来了一位村外的陌生人,他的到来就像是打开父亲世界的那把钥匙。他拨开嘈杂的村民,手捧一束**献到前方,举止优雅,他看起来三十多岁,身穿深色衬衣,脸部棱角分明,眼中独有的澄澈让我想起与父亲见面的那个初夏。他叫封浪,是父亲的学生。可我从未听说过父亲还有学生,这样一位气质不凡的精英能从父亲身上学到什么。我问他是何时认识的父亲,他抿了抿嘴唇说,好像很久了。

“您父亲曾在我最迷茫的时候帮助过我,很感谢他。这次来,除了送他最后一程,我还想亲眼看一看他最后的作品,不知您方不方便……”封浪的语气诚恳。

我这才想起父亲口中“只差最后一点就能完成”的那个时间仪,竟有人把它当真。“谢谢您记挂,可我从来都没看见过……您说的那个作品,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出于对他一种本能的信任,我带他回家。他在那个房间里待了许久,细细琢磨那些零件、笔记本以及两只手表,“应该就在这里……”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站在柜子前问我:“可以打开吗?”我点头。不过一会儿,他真在里层翻到一个大皮箱,把它抬到桌上。

直觉告诉我,封浪是为此而来,这也许是父亲最后的秘密。我的声音微微颤抖:“打开吧。”

金属的摩擦声如有节律的音符,中间折叠的两个金色圆弧伸展开来,有蓝色的电流流窜,我上前两步细看,里面复杂精密的机械令我想起父亲凝神修理钟表的模样。一个柱形装置上下起伏,旁边几个阶梯状的细小部件如多米诺骨牌被一一推动,圆环下部的齿轮张开又嵌合,使整个装置连成一个永不停止的机械造物。我恍然发觉它蕴藏着一种规律之美,一种万物互相呼应的韵律,密密匝匝处有留白,齿轮般的词语被精心铺陈,连接成永动的诗句。美的气象果然是相通的,而这让人难以相信是出于父亲之手。我看向他:“这是?”

封浪捂着嘴:“小心呼吸,微弱的气流都可能影响它的运行。”他稍退后,把那个笔记本递给我:“你父亲可能制造了一把钥匙,能打开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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