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不是得做点什么了?”
“让我想想吧,晚安,阿凯。”
换作以前我会害怕,而现在,随着迷走神经通路的关闭,我开始学着用其他方式化解。我深深呼吸,将出息和入息保持在稳定的频率,然后调整肾上腺素和血清素分泌的剂量,来控制神经递质对于生物功能的调节作用。不久前我发现,我有这样的能力了。
此刻,我能感觉到那片湖水,在月光照耀下,平静如昨,就像我心的镜面。理性暂时退到感性背后,湖水告诉我,想要一个答案,或许能从以往人生中找到一些吉光片羽。
一些童年画面浮现在我的镜面上。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我躺在草地上,青草刚被修剪过,植物细胞壁破碎后,草叶的横截面散发出青草汁液的清香。我痛快地呼吸,两片肺叶幸福得颤抖起来。土地托着我的身体,有一些小生命发现了它们地盘上的庞然大物,于是想要翻越上来,看看我到底是何方神圣。它们进入我的袖管,爬上我的皮肤,时不时呷咬一口,测试我是不是会恼怒。我感觉痒痒的,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它们从我身上滑下来,四仰八叉地翻滚在泥土里,然后努力调整触角和肢节的姿势,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行进。
可怜可爱的小生命啊,我多想听懂你的语言。
妈妈提着野餐篮从不远处走来,篮子里有我爱的草莓和面包。只有在想起妈妈时,我才觉得自己依然是个孩子。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房间,我将手掌贴在墙壁,感受着坚硬物质中的分子运动,它们就像小虫一样在土地里翻动穿行、钻进缝隙,顺着光的指引找到出口,然后慢慢探出头。
“你好。”那是沈夏留下的回音。
我睁开眼睛,顿觉心的镜面上有一小块污垢被轻轻擦除了。
那天过后,我们十二个人之间保持着联系。视频里的事,阿凯打算找合适的时机告诉大家,他认为我们之间应该没有秘密。午后,我常独自去花园休息,准确地说是练习,练习跟沈夏一样的能力。我踩在泥土上,来回转圈,试着发出一个最简短的信号。阿凯默默路过,掏出一颗糖果放在花台边,然后跑开。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踏实。
在探视日前不久,汪校长让我们在一间大教室集合,他支开所有安保,关掉监控,端坐在我们中间。他的语气缓慢,目光扫过我们:“关于失语者的研究进展,有些话我不能直接说,这不是我们一个国家的事,国际管理中心考虑得非常多。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们不是病人,而是一帮有特殊天赋的孩子。下次家长探视,你们可以如实……嗯,希望他们明白,不管怎样,我们会尽力保护好大家。”
我明白校长的意思,他知道了我们拥有的能力,却不知道这能力的边界,外面人对我们的态度并不一样,只是暂时没想好如何和我们相处。
两天后,一支国际专家团队突然造访学校,对我们进行一系列烦琐的健康检查,还带来各种各样的仪器和营养药。中方代表对此的解释是,外国专家正在建立失语者数据库,需要更详尽的反馈样本。专家们在和校长的沟通中,占据话语权的主导,他们背后还有力量,那力量就潜藏在言语间对定语的滥用中,我想,这些分歧也许会影响我们的命运。
新的检查逃避不了,我们商量的结果是尽量配合,也了解研究进展。五楼的所有房间是科学家的临时工作室,我们按次序排队进入。“别紧张,应该只是例行公事。”阿凯对我们说。实际上,我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几天前,我已经能和沈夏进行简单交流了,还有跟他一样的十五人。我告诉了他们关于水的情况,他既诧异又兴奋。他刚刚把手贴在墙壁上,“不如,一会逗他们玩玩,怎么样?”
“不行,这样很危险。”
“那些外国佬不会发现的。”
“你可能会害了大家。”
沈夏刚满十九岁,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后跟爸爸经营一家餐馆。他很聪明善谈,很多客人会因为他而经常光顾。但他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安分的爸爸配不上做他的爸爸,他想离开,去做点什么,去流浪去冒险,怎样都好,只要不窝在这家庸俗无趣的餐馆。失语节那天,他躲在房间瑟瑟发抖,他知道,自己哪儿也去不了了。
沈夏看着我进入房间。“好吧。”他说。
高维博士和一位国外专家在等我,她带来新的测量仪,先进行第一轮检查,在我头上贴满贴片后,让我张开嘴,用一个遥控器模样的设备扫描我的喉腔。
“啊—”她发出声音,试着引领我。
“a—”我努力配合,但她可能听不到。
卷发医生在一旁观察着。高维博士伸长脖子,瘦削的脸庞几乎架不住眼镜,仪器开始录入数据。她盯着屏幕喃喃自语:“你们真的很不一样,我花了很长时间研究数据,只要素材够多,就一定能找到规律。不过,我感觉从前的方向是错误的。想通过事物的表面发现本质,不那么容易。为什么不好好沟通呢?这是比科学研究更有效率的方法吧。”
显然,那个白人男孩的实验数据也被共享至管理中心,解开失语症之谜的关键也许就在于我们身上的相似性。我安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她在我眼中像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孩,正为一道解不出的难题而发愁。
“啊,你比之前更聪明了,跟其他人不一样。”屏幕上显示着我的大脑数据,脑突触数量在增加,不仅如此,还有些别的,比如,别的神经通路正在打开,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准确地说,不是变聪明,而是在……”
我将食指放在她嘴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知道,她刚刚没说完的是—“进化”。
那位卷发医生看见屏幕也兴奋起来,但他眼中只有数据。高维仰起脸看着我,眼中的疑虑和焦灼渐渐消散,一种夹杂着崇敬的战栗在掠过她的身躯,她发现眼前的我正在洞悉着关于她的一切,缄默地,缓慢地。
她是个孤独的人。在她工作的脑科学研究所,男性科学家主导着一切,她的想法和成绩常常被忽略。她明明那么独特却在旁人看来无足轻重,很少有人会花时间聆听她的喃喃自语,尽管这些细碎语言中可能藏着某些重大发现。她越是孤独,就越容易被一些柔和的力量所感染。
直觉告诉我高维值得信任,并且能帮到我们。我刚刚调节体内的外分泌腺,从皮肤里释放出外激素,它的分子很小,传递至她位于鼻中隔三分之一处的犁鼻器,并经由她的神经将电位信号直接输入给负责情绪、情感、内分泌的下丘脑。
同样的方式,我对那位卷发医生释放了信息不同的外激素,他很快昏昏欲睡。我转向高维,收敛气息、平缓心跳,然后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她领会,站起身、动作轻缓地摘掉了贴在我头上的贴片,为我递来一杯水,双手有些颤抖。她的行为反应表明,我悄无声息的沟通,或者说召唤,是成功的。
“你愿意帮我们吗?”我打手语。
“怎么帮?”她喉间像是凝结着一团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