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密集的公式旁还有不少新笔记,是父亲零散写的:紧凑μ子线圈的数据显示质量为125。3GeV,超环面仪器探测到的质量为126。0GeV;一种基本粒子都会对应与之相适应的量子场,希格斯玻色子对应的量子场即希格斯场;电磁相互作用与弱相互作用的性质不同,因为自发对称性空缺……
封浪接着说:“这个装置能制造出希格斯场,铯得以大量增加,电磁脉冲使它内爆,而这能形成一个虫洞,原理是这样,但还需要一些东西。”
我有种坠入梦境的错觉:“他,跟你说过?”
他点点头,拿起父亲的手表:“应该就是这个。”
我抬起手:“那要怎么用?是不是可以打开一个镜像世界,在那里,他们都还活着?”
“这不是普通的手表,更像是驱动两个世界运转的能量源,”他转过身,双手交叉在胸前,陷入一种冥想状态,片刻后,他说:“上帝粒子,对,是上帝粒子!你父亲的导师在那个时代参与过政府的秘密实验,实验意外发现了上帝粒子,他悄悄把它留给了你的父亲。还有那本笔记,制造这台机器的说明书,只要有了它们,另一个世界就会被发现。”
我细细思忖他的话,还有父亲往昔的自言自语。一句诗的对仗,亦是世界的另一镜像,此刻,我似乎看到了那组诗篇的无限可能,去国怀乡春江花月夜十年生死两茫茫不采而佩于兰何伤……只需要最后一个词语,宇宙的奥秘便能揭开!
“能不能,让我再次见到妈妈?”
“我不知道,但我想带回实验室研究,如果一切都没错,你父亲也许能名垂青史。”
“那不是他要的,他只是想圆梦,”我犹豫片刻,“带走吧。”
他收起皮箱,两个金色圆环收束回去,“谢谢你的信任,我……”
“我爸爸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常说,宇宙是被精心设计的。他还说,想让你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我一夜无眠,盈满虫鸣的夏夜安然无恙。
封浪带着时间仪离开了,我在村里多留了一段时间,去到那个废弃基地,里面有几个早已生锈的大型装置,还有好多布满按键的操作台,灰尘和蛛网将这里的秘密尘封住,我只能靠想象还原当年的声响与光晕。我从老一辈乡亲那儿打听那位知青,他是一位天性浪漫的科学家,但有人说他还有别的身份。我翻遍早年的县志,许多资料已模糊不清,关于他和基地,只剩些只言片语。我试图拼凑出父亲镜像般的人生,他从知青那儿学到了什么?关于秘密实验他了解多少?他制造的时间仪是否也是实验的一部分?他做的一切是为了母亲吗?
探索没有结果,却让我对父亲梦呓般的话语产生深深认同,在时间的两端,我也刚好成了听众。
回到城里,我试着去研究那个陌生领域,在和封浪往来的书信中,我了解到爱因斯坦-罗森桥、双缝干涉实验、量子真空涨落云云。我还问过他好多问题:倾倒在过去容器里的那些秒钟,它们怎么样了?我没得到那本古书、父亲也没得到笔记,母亲可以选择父母投生的那个宇宙,南方村落从未出现过不明声响与光晕的那个宇宙,它们怎么样了?DNA没有激发自身生命力的那个宇宙,电子沿其他路径而行,思想、行动与眼下这个宇宙不同的其他宇宙,大爆炸后的几个刹那,在自身质量重压下摇摇欲坠的那个宇宙,意识打破了物质的法令,统一体溃散成的所有可能的宇宙,它们怎么样了?
他回复了很多,像在代替父亲作答,最后一行写着:“把你的耳朵贴近时间的海螺。”这令我时常想起那台时间仪,而且感觉身体的一部分越来越像父亲了,甚至一些不喜欢的动作和习惯,掩也掩不住,我忘记的,身体却记忆起来。
夜里,我把那本笔记摆在我的古诗旁,自发对称性空缺,我自言自语着,努力理解我们世界的交集,如同那两个圆环。打开两边的书页,灯光照彻下来,那一刻,我顿觉两者毫无分别,甚至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分。科学像切分物质一样把时间切分得越来越细,一秒钟有无数个刹那,如同微积分,无限的连续变量中,那个接近零又不等于零的当下,就是两本书的答案,而所有当下相加,就是我们的生命。
合上书的瞬间,我忽然明白,我们都在竞逐一个不被理解的宇宙,而所有的世界与诗句,只要用心若镜,一切便如是。
几个月后,封浪再次联系我,说要去另一个地方,把时间仪交还给我。我买好票前去赴约,却不见他人,留下机器、父亲的手表和一封信,他说:万老师,谢谢你,原物归还,这次就不见面了,未来我们还会在夏天相遇,这台机器在你真正需要时打开。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祝好。
我还有好多尚未明了之事,如秋风浩**的慈悲,唯落叶知其一二,却也无暇停留,只好提着沉甸甸的箱子独自踏上返程路。
火车行进了一夜,我在卧铺上醒来。窗外的景物向后飞驰,晨光熹微时,一缕白光如箭矢般冲向眼睑。就在那一刻,最后那个词语霎时迸现,所有的诗句在我脑中一瞬间成形,如同自动嵌入的最后一粒拼图。我仿佛听到咔嗒一声,宇宙的齿轮紧紧咬合,开始有序运转。那首长诗的起势不疾不徐,中间磅礴大气亦含藏极致的情与景,结尾处回甘无穷,又如同另一首诗的起始。整体首尾衔接,起如“色”,合如“空”,起承转合宛如色空对照,又如以太真空归一。
无首无尾,无始无终,万事万物,各从其命,各行其是,玄妙极了。
此刻,我坐在驶向故事结尾的绿皮车上,不由得想起一些人和事:记忆中的母亲,时常和我聊起她幸福的童年,念叨外公外婆的勤俭与慈悲;而父亲,他最喜欢带我一起去山野里冒险,去看鸽群的聚散、麦田的呼吸,工作时,总是把我唤到一旁,跟我讲每个齿轮间的距离都对应着精准刻度的时间;我还想起了一个人,我心爱的恋人,她就像一座灯塔,在路的终点等我归去。
黎明来临,我深深呼吸,吟诵那首万物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