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阮的名
别人都叫她阿阮,她以后要为自己的孩子取一个很棒的名字。
十五岁时,阿阮跟着妈妈从越南改嫁来到香港,说是改嫁,其实跟人口贩卖差不多。妈妈下决心离开贫穷落后的越南,托人寻找香港的雇主,她可以去给人当仆人、妻子,怎样都行,只要离开这里。妈妈从前常拿着一顶破旧的军帽对她说,妈妈的爸爸是中国人,是一名防空兵,来越南帮助他们打败敌人的,她们本就是华裔。小阿阮点点头,一脸骄傲,她也常想念自己的爸爸,他患病去世后,家里一无所有。
香港有位开饭馆的李先生,生意做得不好,还酗酒赌博,快50岁了还没娶妻生子。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越南女人,就是阿阮的妈妈。他看到照片,一个穿着蓝布衫的朴素女人,三十多岁,长发盘起来,圆脸小嘴,眼神柔柔弱弱的。他很钟意,于是花了笔小钱把她买了过来,听说她还带着个女儿,买一送一,他更开心了。
阿阮和妈妈漂洋过海初到此城,被这里的热闹与繁华吸引,那人来人往的街市,走廊和过道相连相通的住宅,夜晚传来动感舞曲的歌厅,路上随时能遇见不同肤色种族的人,他们说着英语粤语国语,互相熟络地打招呼,偶尔能在广场看到名流贵族和皇家军队路过,还有灯火通明的维多利亚海港,像是星星在夜里闪烁着,好看极了。在她们眼中,那个年代的香港就是天堂,妈妈对她说:“我们以后就在这儿生活好不好?”阿阮瞪大了眼睛,兴奋地点头。
李先生身材微胖,眼睛小鼻子大,脸上总油腻腻的,他对阿阮妈妈还算不错,把饭馆的生意慢慢交给她,还四处花钱托关系让她们有了公民身份,阿阮终于可以重新去上学了。她们来了之后,店里生意好了不少,阿阮开始学习英语,从女子学校放学后,就回来帮妈妈照看生意,来吃饭的顾客都夸赞说,阿阮和妈妈长得真像,自从有了她们,这家店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可是,李先生还是改不掉喝酒和赌博的习惯,阿阮妈妈劝说,换来的却是谩骂或耳光,在他酒醒后,又对自己的粗暴行为追悔莫及,甚至跪着祈求她原谅。妈妈一直忍着,没跟阿阮说。他在不喝酒的时候还是个挺好的人,不管怎样,先要在这里扎下根,她想。
阿阮天生聪明好学,成绩很好,很快便能用英语跟同学自然交流。之前在越南见过太多战乱与贫苦,那个被固封的童年终于和时间两相遗忘,在她记忆中渐渐褪色。她开始喜欢上香港的一切,试着融入这里的每一寸街景,每天也练习粤语,用香港人的方式去闻寻每一处落脚地。
李先生对阿阮很关心,但她总是刻意躲避,回到家就把房间门关紧,这间屋子是从客厅隔出来的,四平方米,没有窗户她就用彩色笔画了一扇,还有窗外的蓝天白云。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一年里,李先生一直想生个儿子,妈妈没能如他所愿。
天气热起来,阿阮走在路上能贴颊感受到越过海洋的凉风,放学回家后,跟往常一样,她在店里的桌上学习,看着妈妈在厨房忙碌,她微微笑着,感到心安,时常想,要是这世界没有李先生的存在该多好。
晚上,妈妈收拾完用粤语对她说:“女仔,我去夜市买嘢(2),你先返屋企(3)啦,乖。”阿阮点头,回到房间继续学习,月亮和初升的星辰就悬挂在城市夜空,她能想象。
十几分钟后,房间响起敲门声,她问:“边个(4)?”没有回答,那只手继续轻轻敲着。“妈……”阿阮打开门,发现是李先生,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他嘻嘻笑着,脸上油光岑亮像抹了一层猪油,两只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她看。阿阮下意识关门,李先生把脚伸过去,身子一挪挡在门边。
阿阮略微惊吓,“你干乜嘢(5),请出去!”阿阮穿着白色衬衣,头发盘上来,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两颊和脖子,饱满的脸庞像极了妈妈年轻时的样子。
李先生醉醺醺地说着什么,好像是他想要个儿子,你今天很靓之类的,说着便作势往她身上扑。阿阮大喊着推开他,可一双肥大的手伸过来,就像排山倒海般的宿命。
星辰运行时,无法带她一起脱身。
阿阮离开了,没留下任何消息。她不知道未来在哪,或许葬身于海是最好的结局。她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去音像店听听音乐,妈妈最爱音乐。她翻到一首来自台湾的歌曲《叫阮的名》,是写给母亲—
谁在叫阮的名一句比一句痛
亲像在问阮甘会惊寒
不需要别人来讲阮心内嘛知影
是你的声是你的声
谁住在阮的梦一住就一世人
尚惊日头会将咱拆散
虽然离开那呢远阮犹原会知影
是你的影是你的影
叫阮的名阮用一生斟酌听
当初细汉未赴乎你了解你是阮的生命叫阮的名阮需要你来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