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去见一次爸爸,我对井上由美提出条件。以此交换,我必须先配合他们做一次大脑神经元组测绘。
阻滞剂的成分跟眼泪有些类似,当它顺着针孔流入体内时,我察觉到它将会产生的效用。三分钟内,它会暂时麻痹我的副交感神经,让神经脉冲和电化学过程组成的庞大网络断绝联系,与之产生的一系列复杂响应亦会停止,接着,四种语言的能力暂时被阻绝,药效会持续六到十小时。
视线里是纯白的天花板,灯光刺眼,我躺在试验椅上,一位身着白衣的技术人员将一针阻滞剂注入我的静脉血管。即使痛感像蚂蚁咬啄一口那样微弱,我也能将由皮肤传至神经上的疼痛反应调校至0%。
他叫赵枫楠,名牌上写着,眼镜镜片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皮肤外激素里发出的信息却很清晰,对我有一丝怜悯。即使可笑,但比起井上由美一类还算真诚。在他以为药剂起效后便扶我起身,动作温柔,跟候在门口的治安官一起将我送至这栋楼的中枢主脑。
走廊上只剩下脚步声,他不经意回头,发现我眼角滑出两行眼泪。
“你哭了?别害怕,不会疼的。”他语气带着歉意。
阻滞剂从左臂的静脉血管流入后,我控制体内的生物磁场,对这股密度不同的流体的走向进行引导。原本它将抵达我的大脑神经,但在此之前,它还会经过颈内动脉。我改变了阻滞剂在神经脉络中的方向,它先停留在视神经的外侧,在上直肌的下方越至眼眶的内侧,在滑车上动脉稍作转向,最后通过外直肌上缘前行到泪腺。阻滞剂伪装成眼泪,流出体外。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很多次他想提出反对意见,但却不敢,跟之前的我一样,他需要一点勇气。
井上由美会后悔把我带到这里,在这间测绘室不远,就是失语者全球共享数据库。她对我俯身行礼,似已等候多时,她的脸是典型东方面孔,柳叶似的眼眶飘向鬓角,一道细眉卧在上方,柔美、清冷,不易接近。比起和服,这身洁白工作服让她显得多了些攻击性。在确认阻滞剂注射后,她薄薄的嘴唇卷起一丝笑容。
赵博士在一旁调校设备,为我戴上一个脑电波传感式头盔,密密麻麻的触点紧贴在头皮上,每个触点前段发出幽幽的蓝光,通过复杂线路连接到一个终端,在主程序里面,正对我的大脑活动进行测绘。
人类大脑有约八百六十亿个神经细胞,每个神经细胞通过轴突与树突及其他神经元相连接,它们通过化学物质相互传递信息。这套测绘程序叫作“多电极阵列(MEG)-皮层脑电图(EcoG)磁阵造影脑成像系统”,根据麦克斯韦方程,任何电流都会产生一个正交磁场,而它主要通过测绘脑内神经细胞脉冲电流产生的生物磁场,来推算大脑内部的神经电活动。用这样的方式来了解失语者是片面的,但我的通感单元建构工程能从中获得一些启发。
我感觉大脑皮层一阵酥麻,舌根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传来微苦的味道。日本国际电气通信基础技术研究所曾开发出了通过非侵入式测量的脑机接口,它将时间分辨能力高的脑磁和空间分辨能力高的核磁共振结合,达到该领域顶尖水平。井上由美主导了这个项目,此后不久,她便创立了拓维公司。失语者的出现,无疑给她的研究提供了绝妙素材,而她的野心绝不仅限于此。
初步测绘完成,一幅璀璨星图呈现在眼前,如果有人能读懂它,我相信他便知晓了宇宙的一些秘密。赵博士的眼神流露出一种教徒般的虔诚,跟当初的高维一样。
“天啊,她跟沈夏不一样,跟其他失语者都不一样,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脑。快,全部录入、建模!”井上由美抑制不住激动开始说日语。
“嗯,好!”
赵博士望向我,继而忙碌起来。我起身,静静注视着操作台上投射出的全息测绘脑图。这幅图没有所谓的边际,像一片汪洋大海,又像一篇永不完结的立体乐章。在虚空中,千亿带电神经元持续闪烁,通过各端的沟回桥梁将电信号释放,这使得每个功能区之间的壁垒正在渐渐打通、弥合。
如果上帝也会画画的话,那这幅伏藏在我脑中的画无疑出自他之手。超越画笔和线条的细密工整,点与阵的完美嵌合,在适当处稍稍留白,密布的生物电磁场宛若丛间惊鸟,被这难以言尽的美感激起,谱成一曲没有乐器能演奏的音乐,在恢弘如众神的英灵殿里,留下永恒的回音。
井上由美不停调整图像方位,无限拉伸或缩放,如同射电望远镜观测到的陌生星系,几秒之内,视域便从星系外围直逼到某个行星之上。那些平滑舒张的区域主管情感和认知,就像平原与海洋;那些深深的沟壑与回路渐次围绕,组成意识和记忆,就像森林与山脉;而那些头端薄壁的膨起部分,则用语言和学习与外界紧密沟通,就像城市与乡村。
“她的左右脑,竟然不是靠胼胝体来沟通,她应该随时可以把左脑关掉!用语言方式、用线性和规律来思考的左脑,关心着过去和未来。而用图像和运动形式来学习的右脑才是答案,右脑只关心眼前和此刻,将意识和现实经验相分离,外界的一切都以能量的形态流进感觉神经,然后在体内拼凑出当下的模样。气味、触感、声音种种,无不如此!”
“所以,失语者的秘密就在他们的右脑!”赵博士又看向我。
她说得没错。我现在可以有意识地关闭左脑,而靠右脑连接一切。我呆呆望着这幅三维图像,它像是静谧宇宙缓缓睁开的一只巨眼,悲悯地凝视着我。
光是这幅脑图,她便能把我列入最高等级的失语者之列。录入工作还未结束,接下来是不长不短的沉默。全球共享数据库就在隔壁。井上由美的神经通路并不容易被阅读,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直接,过于精明、充满防备,这个世界给她灌入了太多冗杂的信息。
“你很快就能见到爸爸了,我会找人陪你一起去。”井上由美从激动情绪中抽离,表情似笑非笑。
在他们将这幅脑图上传共享之前,我被同意进入数据库。井上由美有最高权限,这是一个掌握中心所有进展的绝佳机会。不过,跟她的神经通路博弈花了我好些时间。
这里更像一个图书馆,只不过每层数据柜都由灰暗色金属制成,镜面操作台上方垂直悬挂着成像仪,四周不同的终端上有光点闪烁,仿佛盘旋在夜晚草丛间的萤火虫。这个空间保存着关于我们的一切,在同一天蒙受恩宠的人,那些面孔和人生在我脑海中越发清晰。此刻,脊椎上传来一阵神圣的战栗,提醒我该做点什么。赵博士正准备将脑图上传,在数据输入端口前,我挡住他的手。
我让他们睡了一觉,这里暂由我接管。我独自待了很久,像一个潜入洞穴的冥思者,浏览、下载、演算,直到一枚方形芯片被填满。我还在数据库里设置了一个“后门”,能让我在另一处路径端口上随时连接并操控这里,完成这些步骤需要不少时间。在他们醒来后,会忘记自己沉睡过。
井上由美依然会履行她的承诺,在那以后,我会给她一个答案。我同样也会给沈夏一个,他现在正在这栋大楼里接受军事训练,以便今后更好地领导失语者。
安全离开后,我并未停止回想。
太平洋的四个大陆小岛位于中部偏西的海域,在地理分布上相隔不算太远。他们已经开始在那里建设学校了,似乎笃信全民公投的结果会如他们的设想。联合国召开过很多次关于失语者决策的联席会议,不少保护派成员来自科学界,虽然他们还在发展壮大,可掌握话语权的依然是那些沙文主义者。
保护派中有科学家提出,造访地球的那场神秘光雨,很有可能是来自一千多光年外被命名为KIC8462852的恒星产生的虹光闪烁现象,这证明存在一个环状行星,掠过恒星前的不规则运行轨迹使其亮度降低了15%。有一种观点认为,这颗恒星表面可能存在“外星人建筑”,或许是用于开采恒星能的“戴森球”。保护派进一步推论,如果存在高级外星文明向地球发出信息的可能,可联络方式并非是熟知的电磁波,那有可能是引力波或中微子,因此人类暂时无法有效监测,但并不排除虹光闪烁携带着一些未知宇宙辐射能量,这也许是赋予我们四语能力的关键。
关于起源,尽管还停留在猜想,却有种见惑思惑的通透。我相信,在一切结束后,我们会更接近那个起源。
至少现在,比起第一次看到失语者名录时,可供解读的坐标系更加完整。此刻,我从飞机窗口望出去,机翼之下,这座海边城市被密布的灯光勾勒出影影绰绰的轮廓,像是倒影在海岛上的澄亮星空。虽然那些星星不在视线内,但我感觉它想要透露的秘密就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
当飞机升至同温层后,我感知到一股高频段电波,那是一颗承担航天飞机通信和数据传输中继业务的人造卫星,它把地面的测控站升高到了地球静止卫星轨道高度,可居高临下地观测到在近地空间内运行的大部分航天器。这给了我灵感,我的通感单元工程兴许能仿照这样的结构,将风语者的脑电波信号覆盖到所有失语者的信道,相当于没有界限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