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她只是咳嗽,为什么要做CT?”
医生说:“你必须去。”
结果出来了,是肺癌,晚期。她才二十岁。
我们尝试了所有的办法,免疫治疗给了我们一点时间,但很快就失效了,国内的朋友建议我们去休斯敦求医,然而我很清楚瑞士的医疗已经是世界顶尖的水平。医生那天下午四点来病房“宣判”,一字一句告诉我们,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她不曾说出口,但我知道她不甘心。小妙对自己的期许很高,可谁能想到这样的惨剧会降临在她身上?她短暂的生命,只来得及如饥似渴地学习,却未能有所表达,有所成就,又怎会不遗憾?她曾对我开玩笑说:“妈妈这么了不起,以后有人把你写在书里,我就来做你人生的注脚。”
然而她又说:“真奇怪,在定义一个女性时,人们只会从她的家庭和孩子来判断她。”
我笑了,她多明白,又多可爱啊!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担心我呢!她说:“你看他们写那些成功的女科学家,关心的都是她的风流韵事,她不够圆满的家庭,她对孩子关爱的缺失。所有人都要为她的成功找一个‘理由’,一定是因为她没完成好某一项必选的功课。”
那就让他们找一个“理由”吧。不论有没有这本书,我都知道我最好的作品从来都不是我的论文,不是冬眠技术,而是我的孩子,是她通透高洁的灵魂和她对我的爱。
就在小妙转到临终关怀病房的第一天,瑞士完成了法律修订,允许绝症病人申请冬眠试验。我问她:“你愿不愿意同我在未来见面?”
她说:“好。”
于是她成为了“夏娃”。
2032年,新一代细胞疗法研制成功,我和学生们一起把方妙唤醒。药物控制住了肿瘤,她一天天好起来。当时团队里有一个名叫李子萱的实习生,和小妙关系很好。我们回国之后,李子萱也经常到家里来看望小妙,还对我们说,她自己也想要冬眠。后来,郑一诺为了《冬眠法》的事情来找小妙,但我女儿当时还在恢复期,精力有限。倒是郑一诺在我家等小妙的时候,遇见了李子萱,两人一拍即合。李子萱说,她不想当着孩子讨论离婚和财产,竟时常约郑一诺在我家见面。小妙也十分高兴,觉得像一出真人秀,在养病时,时常看着,觉得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于是,她见证了两人的许多次对谈。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小妙还时常同我聊她们俩。很多法律层面的细节,是我这个“始作俑者”也从没想过的。忽然有一天,小妙说:“我想把我听到、见到的写下来。”
我一度很后悔当时没有阻止她。写作是一件费神的事情,2033年,在《自由意志的边界》完稿一个月之后,方妙癌症复发。我们又经历了极为可怕的三个月,最终,她不得不再次冬眠。
在她睡去之后,医生告诉我,她之前的病已经得到了完全缓解,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死神这么快就又一次找到她。这个疑问让我忽然想起来,在我们最初做冬眠实验的时候,有一些冷冻时间过长的小鼠,总会在苏醒之后迅速发生癌变死亡。我们当时没能确定那个时间点,只私下把它戏称为“命数”。于是在五十岁这一年,我决定调整自己的研究方向,在女儿冬眠的同时,尝试去找出她这一次患病的原因。很快,我就发现了文馨宜(),她一直在关注这个领域。
我给文馨宜发了邮件,邀请她回国到我的实验室工作。她痛快地答应了。在我们共同发表论文的同年,能治疗方妙肺癌的基因疗法研发成功。我的女儿从死神的摇篮里再度醒来,开始了新一轮治疗。这一次,我和文馨宜都怀疑,虽然小妙的生命还没有到达人类应有的寿命极限,但她其实“命数已尽”,任何治疗都只是另一次折磨的前奏。
完成采访稿之后,小妙不是很满意,她觉得这只是一篇浅显的科普,没能挖出故事来。幸而我自己就处在冬眠话题的中央,总能听到各种八卦—太空社会学家陆晴的课题以失败告终之后,我主动请她到家里来做客。陆晴让小妙看到了一个新世界。有一天她写到一半,忽然拍案而起,对我说:“妈妈,这世上不只有未来,还有远方。”
然而她也没能去医院以外的远方。癌症再次复发之后,我们终于明白,她的生命会是一场科学与癌细胞的赛跑。不幸中的万幸是,她有冬眠这个作弊器。
小妙在2048年醒来时,我才拿到一个奖项。那些日子,许多人在我家里来来往往,说是来看望她,也或许是借机来看望我。在这乌泱泱的人群里,小妙注意到当时还在四处推销自己的唐祝,她对我说:“这个人能成就一番事业。”
她那会儿的目光和语言,是超脱于生死的,所以更广大,也更清晰。她押对了,用自己的文章,为唐祝的成功推波助澜。然而她没能第一时间看到那部名为“概念推手”的电影,而我也不想再去描述她这一次在骨肉瘤中遭受的痛苦。那时我看着她的睡颜,几乎觉得冬眠技术本身就是对我的诅咒,如果我没有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也不用一次次承受“希望”对我的凌迟。这时我已然年迈,必须随着她一起沉睡,便把家里的大小事务都委托给唐祝的保险公司,并请她在药品研发有进展时唤醒我们。我们分别在2056年和2068年醒来了两次,然而每次小妙都只来得及记录下一些碎片,就不得不再度睡去。我清楚自己无法用更老迈的身体来照顾她,于是每次都与她一同签下冬眠合约。她对我说:“妈妈,你在用你的生命追逐我,这对你不公平。”
她太害怕抛下我了。她知道,自从她病倒之后,“让她活下去”就成为我生命的唯一意义。我相信这反而是她选择“剩人”这个题目的原因。她想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能够抛弃自己的家人,去往不可知的未来?而那些被抛下的人,又会经历什么?
读完《剩人》,我对她说,真是“众生皆苦”。
她却问我:“妈妈在研究冬眠技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造就今天的世界?没有人甘心沉沦于苦海,他们都在挣扎,去生活,去选择,让自己的人生在‘冬眠’这个茧里蜕变,创造出你无法想象的未来。这就是人类不可思议的地方。”
她在小小的病房里,看到了比我的视野更广阔的世界,听到了更辽远的声音。但我当时还没有发觉,她已决心跳离苦海,去做出自己的选择。我没能见证她奏响的2181序曲。她避开我,自己苏醒,在休斯敦挺过治疗,通过表姐顾适联系到地外探索协会,参与他们的研究,写下最后的文字,出版这本书,然后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醒来之后四处找寻她,但在心底,我知道,我与她已经永远地失散了。
而就在阳光扯开火山灰云,洒落于大地之上的那个早晨,我回过头,看到床边的这本书。
翻开扉页,她的名字就印在里面。
她在这儿,在这书里,在我手里与心里。
董璐2089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