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已经不是原来的重庆了。
这是一句台词,来自封浪拍摄于1945年的黑白默片《坍缩前夜》,片长40分钟。由于年代太过久远,破损的胶片中只留下20分钟左右的内容。《坍缩前夜》虽然没有对白和复杂场景,但我感觉它更像是一部带着喜剧色彩的科幻片。
封浪在电影里饰演一位科学家,前半部分是他在地下基地做实验的画面,墙上挂着一个巨大时钟,中间是一个类似反应堆的装置。他摆弄着各种工具和图纸,动作夸张、表情滑稽。没多久,实验室进来了几个衣着破旧的难民,有母子,有夫妻。封浪让他们站到那个装置上,围成一圈。他按下一个按钮,一束强光从装置上方射下来,一瞬间,他们竟然全都消失了。
接着,几个日本兵闯进来,像是在找谁,封浪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看到。张牙舞爪的日本兵还是把他抓了起来,离开前,他盯着那个装置说了一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句无声的台词在字幕上停留了整整十秒—“重庆,已经不是原来的重庆了。”
画面在这里戛然而止,后半部分的胶片完全被损坏了。我对故事结局有过不少猜想,科学家绝地反击、更多难民被拯救、战争提前结束……当然,是大团圆结局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电影本该如此。
除了电影类型上的独特,最吸引我的还是封浪本人。他是这部电影的演员兼导演。当时,重庆正值大轰炸的紧张时期,一部喜剧科幻片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不过,也可能是战时用于政治宣传。像1940年正处于战争阴霾的伦敦,每天都有空袭,到处满目疮痍,可比城市更残破的,是人心。电影成了人们唯一的心灵慰藉。当时,英国资讯局电影部为了提升国家士气、安抚民心,拍摄了不少政治宣传电影,比如《敦刻尔克大撤退》。
封浪拍《坍缩前夜》时,西南边陲地区民风守旧、信息闭塞,科幻这种超越常识的概念对人们来说不亚于巫术。在战争结束前,他可能也想用这种幻想中的胜利来慰藉人心,想象不可思议之事,对饱受痛苦的人们来说,的确是一场精神疗愈。
《坍缩前夜》中的镜头大多都是远景和中景,几乎没有特写,让人看不清封浪的全貌。看他脸上滑稽的胡子和宽大的眼镜,成了辨认他的最好方式。他似乎刻意为之,将身体语言变成了整个画面的主角,晃动的姿势、步伐,表现情绪时不自主的小动作,都变成与观众交流的工具,想让我们从这些特征直接看到他的内心。
几年前,我费了不少劲找到看过《坍缩前夜》的观众,他们当年只有10岁左右,故事结局早已记不清。其中一个人说,封浪在那以后陆续又拍过一两部电影,可最后他好像被特务暗杀了。
可那封邮件的结尾,否定了封浪已死的说法。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也有80多岁了。
“封浪……的确是死了,不过,他有不少追随者。”
“追随者?”
“有人认为电影里那种技术真的存在,能把人带走。”
“带去哪儿?”
“反正离开重庆吧,没有战争的地方,当时甚至有人偷偷缠着他哪,求他施法把自己带走……当然,也有人想要他死。”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好人。”
我重新研究那些笔记,他之后拍的电影《狂想曲》《幻化网》都没有留下胶片。我对此也有过过度的猜想,“曲”与“网”不仅在字的形态上有些类似,意象上也同样有着广大、细密的感觉,容易让人联想到时间、命运之类玄乎其玄的东西。我想,这些电影存在的意义不只是安抚人心,或许,像是他的胡子和眼镜,他跟电影本就是一体,成了一个标志、一个符号,代表着幻想本身。
而幻想,理应是每个怯懦时代最宝贵的意志。
谵妄的重叠景象消失于火焰,曾睥睨一切的国王消失于众生,这才是放逐。山与雨互为遮羞布,城之上还是城,城下住着逃兵,我像个逃不掉的孩子,重庆像是布景。
这些句子,让我想起毫不相干的从前。
在那个最应该逃走的年纪,我却被困在一个由自我打造的窠臼之中,十八九岁,我跟一个名字里带有“夏”的女孩反复恋爱和分手,在宿舍**写着张牙舞爪的诗,在电影院做着张牙舞爪的梦,在火锅店制造比隔壁桌更张牙舞爪的嘈杂……我还常常故意把小说读到一半,然后放下,像是只谈了一半的恋爱,或是在只认识了一半的她们面前搬弄着文学典故,做任何能让别人对我刮目相看的事,但这些却毫无意义。每个人的青春似乎都是这么过来的,仿佛布景一样被安排。
可很多时候,我想像电影里那样活得危险。
封浪的生活可能远比电影危险,我刷着论坛上关于他的旧文章,突然很想再看一次《坍缩前夜》。几年前为了那篇报道,我拜托朋友从档案馆调来胶片,然后再去几千公里外的电影资料馆才找到机器播放。主编对我的执着不以为然,我半开玩笑跟他说,我们的独家精神已经失踪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