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第一百一十六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天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我既忐忑不
安,又胸有成竹。
2018年8月8日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小事,有人在东直门地铁站跳了下去,被进站列车卷到带电的铁轨上而丧生。东直门离我住的东四十条胡同只隔了一站地,看了一下时间,这人跳下去的时候是早上七点二十分,正是2号线早高峰。
平时在这个时候,我正在“奶奶的熊”陪陈果打游戏。东直门跳轨事件一直都被我忽略了,因为它和电瓶车小偷、电梯故障、邻居的狗、没盖窨井处于互不相交的不同时间线。
地铁站的监控视频里,她站在站台上,像一个普通的上班族那样望着地铁进站的方向。当列车的车头灯照亮隧道深处,列车呼啸着进站的那一刻,她突然就纵身一跃。
她为什么会那样做,没有人知道。记者第一时间采访了死者远在外地的父母和朋友,他们说她北漂几年,事业顺心,没有异常,乐观开朗。
北京地铁2号线从1969年开始动工,是北京最后一条没有屏蔽门的地铁线路。近来年,宣武门、鼓楼大街和东直门这三站最受跳轨者的青睐。从去年开始,为了消除安全隐患,各个站点陆陆续续开始安装屏蔽门,以后不会再有人能突然从岛式站台啪唧一声跳到铁轨上去了。
很快有人把她的朋友圈截图上传到网上,她在这一天的凌晨发了一条消息: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配图是《楚门的世界》里的一张剧照:站在世界尽头那座阶梯上的楚门,正伸手触摸看起来是蓝天白云的围墙。
几个小时后,她死了。
连续三天,我都忍不住点开那段视频。
在那无声的一分钟里,她歪着头,等待着地铁进站。然后一瞬间跳了下去,轻盈得有些决绝。
第四天,我去了东直门地铁站。
这样,我就错过了另一条任务线。一边是快递小哥、姐妹花、狗和老人这样亟需关爱的群体,一边是一个在新闻里被打了马赛克的姑娘—在这样人性的拷问和选择面前,我的内心有过挣扎吗?
没有。在林娅之后,我对所有妞儿都脸盲了。胖瘦美丑,不都是世间众生本相?
早上七点的地铁站里人头攒动,我被浓稠如一锅粥的人群推搡着向前,走下楼梯,行过陈旧低矮的甬道,进入有着20世纪80年代风格的巨大圆柱的岛台。这种感觉很神奇,网上视频里记录下的一切,此刻都以一种无比真实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无数双鞋带进站台的泥水、滴雨的伞沿、令人躁动的热气。人群似乎是无声的,又似乎震耳欲聋。
我在往雍和宫方向的候车岛台找到了她的身影。
时间是七点零六分。
有一列地铁进站,人们一拥而入。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很想上去和她说话。
她为什么想要从站台上跳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了自从走入地铁站就扑面而来的这种感觉真正的神奇之处—时间循环赋予我与别人不同的地方,是我可以回到被别人称之为“昨天”的那个时刻。
我现在就在她的“昨天”。
如果昨天可以重来,她还会选择从站台上跳下去吗?
时针指向七点十分。
不停有列车进站,不停有人走进那钢铁巨兽的肚子,然后任由它呼啸着把自己带向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
七点十七分。
七点十八分。
七点十九分。
她开始歪过头,朝着列车进站的方向张望。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走向她,站在她的身后。
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