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在网络
星 河
决斗是解决一切情感问题的最好方式。
时间:五分钟之后;地点:数学楼和物理楼间的草坪。
我关闭了屏幕和终端,也关闭了眼前这两行无论怎样也清除不掉的字符。
电梯四壁反射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引导着我向下离开这座以香港投资者命名的心理系豪华系楼。
在心理楼北面是物理系和天文系灰暗陈旧的平淡楼房,在物理楼北面是数学系和信息系质朴肃穆的仿古建筑。在物理楼和数学楼之间,有一片供人消夏纳凉的绿地。
在即将到达绿地时我忽然改变了主意,返身进了物理楼。我希望先从隐蔽处一睹对方的尊容—万一他叫来一干人高马大的体育系帮手呢?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所谓“决斗”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说法,在如今这个以智力论英雄的时代,我们绝不至于为所谓“情感问题”而去借鉴中世纪的剑术。面晤的目的只是为了互相见见从未谋面的对方,多少也带着点儿“英雄识英雄”的惺惺假意。再说,既然我身出心理系,专业知识告诉我应该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先偷窥一下对手,这样将会使谈判对自己更为有利。
暑气抹杀了自动浇水器辛苦了一下午的功绩,嫩绿的小草烘托着席地而坐、细语啁啾的情侣群体。至少在我目力所及的草坪内外都是偶数,唯一一位孤傲的苗条少女踯躅走过,举步间凝眸远眺,顾盼生姿,显然也是在等待王子的驾临。这里本来就是谈情说爱的地方,两名同性在这儿讨论信息传送问题那倒稀奇了。
对方没来。
但这恰恰说明他不可小觑。此时此刻,他一定也躲在数学楼里的某扇窗户背后,静待我的出现。
我是昨天下午才认识他的。
不过在认识他之前,我先在前天晚上认识了她。
那是我们组的上机时间,我很快编完了课内程序,又开始了百无聊赖的“散步游戏”。这并非真是一个电子游戏,机房老师看得很紧,在她眼皮底下没有玩猫腻的可能。我不过是通过伪装的信箱在系里的电脑网络里偷偷给自己设了一条通道,然后借助这一跳板进入全校的公共网络。
所谓“全校的公共网络”就是互联网这一信息高速公路在国内的延伸,由于近年来所开设的民用出口日益增多,这一原本服务于美国军方的高新技术已成为包括我们大学生在内的普通用户的日常工具。不过照理说一个准文科学生不该对电脑系统了解得这么精湛,问题是我自己家里有台486微机,结果当同班同学还滞留在磁盘操作系统里踏步时,我便开始利用机房里的现代化先进设备和电子通信系统问鼎网络一隅了。
我“迈步”“踏上”主干道,但这绝不是我的目的地,只不过是借道而已。这是一条对全校开放的公共线路,每个有信箱编号的人都能随便出入,早已无奇可猎。它就像一条热闹而荒芜的大道,在这里采摘信息的企图只能是一种奢望。
而且,道路上充斥了各式各样的病毒,都是像我这类既无事又好事之徒有意感染进去的。因此在行进当中,我仿佛看到自己的邮件在一团团乌云般的病毒簇中艰难穿行。我极力摒弃这种想法,以免自己恐怖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好在我对病毒的看法还算达观,只要你不扰乱屏幕,不强行死机,最起码不冲洗数据,不篡改文件,随便开点儿玩笑倒也无关宏旨。事实上网里的病毒莫不如此,不是告诉你在超时离开女生宿舍而不被门房大爷训斥以致没收证件的秘诀,就是给你讲讲喝啤酒时什么样的酒瓶可以被称为“酒头”,或者以半瓶子醋的心理学知识向你解释“梦见所有想买的东西云集一处”的深刻寓意。而后屏幕便自动翻了上去,丝毫不影响正常工作。我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一个小病毒名为“惩治饕餮”,它先是打出一行“今晚你打算到哪儿进餐,我请客”,接着便给出“香味庄”“金达莱”“乐群餐厅”和“兰州牛肉拉面馆”四处校内饭馆。我试着把光标移到“金达莱”处予以确认,可它却打出一行“今天关门不营业”,并伴随有一阵“嘻嘻”的窃笑,无聊透顶,弄得我哭笑不得。
开始我对病毒制造者或传播者的手法一直不明就里,因为这些病毒都不是从主干道上被释放的,那样的话,网络检测系统很容易就能追踪到释放者,并紧跟不放,直到追至其出发点,结果便是取消恶作剧者的上机资格,校方可没我那么宽宏大度。
后来我终于发现,所有病毒的释放地点都是在备用分支道的交叉点上,说得更准确些是立体交叉通路的“立交桥”下。在这里释放病毒用一般的检测手段很难发现,而对这类小玩意儿,校方也没精力大动干戈,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不过,由于整个网络都是相通的,释放出的病毒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主干道。其速度之快,就像一个在海中遇难的人不慎割破了手指,附近海域的鲨鱼便立即能够嗅到那股血腥味。
我离开主干道,无聊地在各个旁门左道信步游弋。家家户户“门窗”紧锁,我所有的叩访均遭碰壁。而当我试着瞎蒙人家的号码时,每次出现在屏幕上的都是一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单调字符:您所打出的密码不正确,请您再试一遍。
我当然知道再试多少遍也没用。正当我已灰心失望,随意敲击键盘并准备退出的时候,突然发现一扇“柴扉”悄然而启。一时间,我惊喜交加手足无措,眼看着一行行汉字流淌出来。
那是对方的日记。而且,本已加密的文件里显然是一席女儿情怀。我敢肯定对方在那边机房肯定“咦”了一声,因为我的无意干扰在那里不可能不起丝毫波澜。偏巧这时老师宣布上机结束,并边说边向我的座位走来,大概他对我两个小时的分外老实深感奇怪。我匆匆退出网络,抢在老师走近之前回身送了他一个微笑,只是面犹潮红,心仍狂跳。
这是前天晚上的事,接着便到了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我在系办帮老师录入资料。这种事本该研究生来干,但老师清楚他们在电脑操作上比我略逊一筹。不过,老师还是低估了我的能力,或者说,他有意多给了我一些上机的自由,他所允许的时间大大超过了我真正的需要,这便给了我第二次“溜门撬锁”的机会。
上次虽然是胡乱敲出的密码,但毕竟也有规律可循,因此这回很快便碰试了出来。她使用的公开代码是“QIANGE@04。BNU。”。这是电子邮箱中很标准的一个代码:分隔符@前的QIANGE是她的名字;04是工作站的机器名字,在这里无疑是系的代号;BNU是学校名称;而A。其密码则是一个英文单词:SHIELD—盾牌。遗憾的是,现在它已毫无阻挡功能了。当“盾牌门”开启时,我仿佛听到钥匙打开门锁的悦耳嗒声。我就像一只得到指示的警犬,精神为之一振,大大方方地“登门入室”。轻车熟路,如返家中,毫无羞涩之感。事先我也曾担心能否再次得逞,我记起小学时在电子游戏室的一次经历:当时我不经意地拉开了游戏机下装有金属代币的钱匣,亮出满满一箱子黄铜硬币,我顿时便觉出四周的贪婪目光已向这里扫来,只好心虚地赶紧关上;及至左右无人我想再次得手时,“芝麻”却再也不肯“开门”了。
在进入的同时,我已捎带手搞清了“04”是中文系的代号。中文系的女生爱写日记,中文系的女生多愁善感。
我就像一名窃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一间属于别人的书房,并打开了人家抽屉里的日记。技艺高超者并不意味着就是道德楷模,高等学府并非一个完人的集合。
按照中央情报局的说法,“窥探别人的秘密是人类的天性”。
日记只是一段,因为加密文件超过若干行就会出现非法字符;里面也不过是那名女生的日常起居。从日记里看,这段时间她正在写一篇有关文艺心理学的论文,但她抱怨说,在图书馆教育阅览室那浩如烟海的心理学典籍架上,要想找到她所需要的心理学著作几近徒劳。而馆内检索处的终端又只能查找已知书名或书名前面部分的书籍,不能像国外那样输入书名中的一个词或只输入书籍的意向就能列出书目。
这简直太容易了!我虽然没读过几本心理学经典著作,但我们系学生应该读些什么经典著作我还是心中有数的,她想查找的方向我一清二楚,随便输入几个书名还不是易如反掌。我信手敲出几行书名和著者,并追忆着摘出了它们的大意。只是离开时我没留下任何其他痕迹,而且还抹去了书写时间,使她不知道我曾于何时进入,当然也就无从猜测我何时再来。让她先惊讶一番好了,我就喜欢来点戏剧性。
仅仅在四个小时之后,那本日记便不再“摊”开。但在隔壁的一个开放文件里,一束五彩缤纷的鲜花正在绽放,一行花体的“THANKYOUVERYMUCH!”斜斜地穿过画面。
这幅画我见过,它剪自一张大画。在网上收发邮件,会经常接到这样的贺卡—从一张电脑画中剪下部分画面,然后加上祝词发到网上。据说这种方式风靡互联网在世界各地的所有分支。
这就是说她也只会往网里发些现成的图案,与我的水平半斤八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