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事先已经做了必要的安排?”
妻子点点头:“对,史林。昨天我已经通知他开始行动。咱们等一等,看看那边的结果再说吧。”
此时,史林正待在日本千叶县一家拉面馆里。战争爆发后他拒绝回国,求他的叔爷为他办了暂居证,但此后他坚决拒绝了叔爷的挽留,离开叔爷在东京的家,在千叶县这家“和爱屋”拉面馆找到了工作,并住在这里。其实离开北京前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用一千元的学费,花费一天时间,在一家兰州拉面馆中学会了拉面手艺。他那高达一百六十的智商可不是虚的,在体力活上也表现得游刃有余。到“和爱屋”半个月后,他的拉面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可以把手中的面拉得比头发丝还细,是这里挂头牌的拉面师了。
千叶县在日本的东面,离东京不远。这儿受战争影响不大,拉面馆生意相当红火,每天晚上到十一点后才能休息。忙完一天,累得两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但他在睡觉前总要抽点儿时间看看专业书。战争终归是要结束的,而自己也终归会卸掉戏装(他目前就像是票友在舞台上扮演角色),回归自我。他不能让自己的脑子在这段时间锈死,至少要让它保持怠速运转吧。
他所看的专业书就包括松本清智的一些著作,日文原版,如《宇宙暗能量的计算》《杨-米尔斯理论中的非规范对称》《物质前夸克层级的自发破缺》《奇点内的高熵和有序》等。这些著作写得极为出色,浅中见深,举重若轻,逻辑非常清晰,给人的感觉是数学博士到小学讲加减法。如果是过去,阅读之后史林只会空泛地称赞一番,但现在他知道这些著作之所以出色的内在原因——松本清智已经知道了宇宙终极定律,虽然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只字未提,但以已经破解的终极定律来统摄这些前期的理论探讨,那就像登山者到达山顶后再回头看走过的路,当然是条分缕析、清清楚楚了。
史林很敬重松本清智教授,所以对自己将不得不做的事,心中十分歉疚。从以色列回来后,卓师母和他有过一次深谈。那时他才知道,自他们到达以色列之后的一切举动,包括让史林走进一六○小组的圈子内,包括卓师母主动向他透露有关终极武器的情报,实际上都属于一次周密的策划——不,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计划。司马老师是第一个计划的策划者,他决心背离一六○小组的道德红线,用终极武器来改变战争的结局,于是推荐史林来接替自己死后留下的空缺;卓师母敏锐地发现了丈夫的秘密计划,不动声色地做了补救,并巧妙地利用那次大脑联网查清了各人的潜意识。
在从以色列回国后的那次深谈中,她对史林坚决地说:“绝不能让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一定要避免这一点,对于准备背离那条道德红线的人,无论是谁,不管是我丈夫还是松本清智,都不得不对其采取断然措施!”
史林开始并不同意她的做法,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感情上说,他更多的是站在司马老师这一边。但卓师母用一个深刻的比喻把他说服了。卓师母说:
“假如一群二十世纪的文明人在海岛上发现了一个野蛮人部落,他们还盛行部族仇杀,甚至吃掉俘虏。这当然是很丑恶的行为,文明人会怜悯他们、劝阻他们,但并不会仇视他们,因为他们的社会心智还没进化到必要的高度。如果一时劝阻不住,文明人会寄希望于时间,期待他们的心智逐渐开化。不过,如果因为痛恨他们的丑恶而大开杀戒,用原子弹或艾滋病毒把他们灭族,那这样的文明人就比野蛮人更丑恶!
“相对于一六○小组的成员来说,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也处于蒙昧阶段。想想吧,他们仍然那么迷恋危险的武器玩具,热衷于用战争来解决人类内部的争端。但这是现实,没办法,无法让他们在一夕之间来个道德跃升,也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可是,如果我们也头脑发热,甚至把‘五百年后的技术’用于今天的战争,帮助一部分人去屠杀另一部分人,那我们就比他们更丑恶了!”
史林被她的哲人情怀完全征服了,心悦诚服地执行师母给他布置的任务。他在日本住下来,老老实实地做他的拉面师傅,每星期按时到警察厅报告自己的行踪(这是日本警方对敌国侨民的要求),其余时间就窝在“和爱屋”拉面馆里。日本本来就有浓厚的军国主义思想,战争更强化了它。在拉面馆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刺耳的言论,甚至有狂热的右翼分子知道这位拉面师傅是中国人后,常常来挑衅。但史林对这些挑衅安之若素。
转眼一年半过去了。
这天,他正在操作间拉面,服务员惠子小姐过来喊他,说一位客人要见中国的拉面师傅。顺着惠子的手指,他看到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着酱油拉面。史林走过去,那人抬起头,微笑着问:
“你是史林君?从中国来的?”
“对。”
“听说你曾是物理学硕士?”
“对。”
“你认识卓君慧女士吗?”
“认识的,她是我的师母。先生你是……”
那人改用汉语说:“卓女士托我捎来一样东西。”他把一个很小的纸包递过来,里面硬硬的像是一把钥匙,然后他唤服务员结账,就走了。
当天晚上,史林向拉面馆老板告别,说他的叔爷让他立即回东京,家里有要事。老板舍不得这个干活卖力、技术又好的拉面师傅,诚心诚意地进行挽留,留不住,便为他结清了工资。
第二天上午,史林已经到了东京大学物理系办公室。在此之前,他先到东京车站,用那位信使交给他的钥匙,打开车站寄存处第二十三号寄存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皮包。包内是一支电击枪,美国XADS公司研制的,有效射程五十米,它是用强大的紫外线激光脉冲将空气离子化,产生长长的、闪闪发光的等离子体丝,电流再通过这一通路击向目标。为了将人击晕而又不造成致命伤害,所用的电脉冲必须极强,但持续时间又极短,每次只有零点四皮秒(一皮秒等于一万亿分之一秒),这相当于瞬间作用能量达到一万兆千瓦。
这是一种非杀伤性武器,一般用于警察行动。但史林手中这种型号的震击枪强度可调,在最强挡使用,可以使目标的大脑受到不可逆的损伤,变成植物人,无论是催苏醒药物还是高压氧舱都无能为力。这种武器的致残效果非常可靠,美国XADS公司对其做过缜密的研究并用动物做过实验,史林阅读过有关的实验数据。现在,装有武器的皮包就放在他的腿上。
秘书去喊松本先生,在这段时间里史林打量着松本的办公室。原来松本是很有性格特点的,大学物理系主任的办公室应该很严肃,但这儿贴满了漫画,似乎都是从科普著作或科幻读物中摘录并由他重新绘制的,而且全都和宇宙终极定律暗暗相合。这张画上是一个麻衣跣足、长发遮面的上帝,他在向宇宙挥手下令:我要空间有褶皱,于是就有了褶皱。那儿仍是这位上帝,右手托着下巴在苦苦思索:我该不该用另外的办法来造出下一个宇宙?后墙上的画更让他感到亲切,那是一群小人,推着小车,排成长队,向地球之外的一个桶里倾倒垃圾,而这个桶则连着绳索和种种可笑的滑轮,控制其速度后坠向下面的黑洞。这正是他向卓师母提及的那个“释放物质的终极能量”的设想。
他欣赏着这些漫画,从中感受到松本清智未泯的童心。然后他用手捏了捏皮包,里面硬硬的,是那件杀人武器。他不由得叹息一声。
松本先生进来了,一眼就认出了史林:“是史林君?我们曾在以色列见过一面。你怎么这会儿来日本了?”史林起身,恭谨地说:“我已经在日本停留了一年多时间,战前我来日本探亲,战争爆发后我没有回去。”
松本看看他,没有说话。松本不赞成战争,但也不赞成一个年轻人逃避对国家的责任。这两种观点是相悖的,用物理学家的直觉或形式逻辑都无法厘清它。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让他对史林心存芥蒂。不过他没有把心中的芥蒂表达出来,而是亲切地问: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有难处尽管说,我同你的老师、师母都是很好的朋友。”“谢谢松本先生。我没有什么难处。我来找你,是受卓君慧女士之托,想请你回答一个问题。”松本扬扬眉毛:“是吗,受卓女士所托?请问吧!”“请问松本先生,你会把终极能量用于这场战事吗?”松本愣了一下,没想到史林会直率地问这个问题。一般来说,一六○小组的组员们都不在那间地下室之外谈论与终极定律有关的话题。他简单地说:“不会。这是所有组员的共识。”“但如果某个人,比如我的老师司马完,首先使用了它,从而改变了战争的均势,那时你会使用它吗?”松本感受到了这个问题的分量,认真地思考着史林的这个问题不会是随便提出的,其中必然涉及司马完的某个重要决定。在他思考时,史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松本坦率地说:“如果是在那样的情势下,我会考虑的。”
史林从皮包中拿出那支电击枪,苦涩地说:“松本先生,我非常抱歉。卓师母说,绝不能让终极能量变成杀人武器,那对人类太危险了。为了百分之百的安全,必须事先对你和司马完先生采取行动。我真的很抱歉,我是为你尚未犯下的罪行伤害你。但我不得不这样做。”
在松本先生吃惊的盯视中,他扣动了扳机。松本身体猛然抽搐,脸朝后跌了下去。史林抢先一步抱住他,把他慢慢放在地上。坐在外间的女秘书透过玻璃看见屋里发生的事,尖叫一声,向外面跑去。史林没有跑,他把松本先生抱到沙发上,仔细放好,用沉重的目光端详着他。松本脸上冻结着惊讶的表情,不再对外界的刺激发生反应,他已经成为植物人了。史林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用办公室的电话机拨了两个外线,一个给那位送钥匙的信使,另一个给东京警视厅。然后他就端坐在松本先生身边,等着警察的到来。
在妻子扣动XADS电击枪扳机的那一瞬间,司马完没有恐惧只有轻松。妻子把他身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他相信妻子随后会把这副担子背起来,肯定会背起来的。她比自己更睿智。
一道闪闪发光的细线从枪口射向他的头部,然后,强劲的电脉冲顺着这个离子通道射过来。司马完仰面倒下去,妻子抢先一步抱住他,把他小心地放在沙发上,苦涩地看着丈夫。她没有哭,只是长长地叹息着。
战争没有改变贝利茨闲逸的退休生活。他住在特拉华半岛上的奥南科克城郊,每天早上,他与妻子带着爱犬巴比步行到海滨,驾着私人游艇在海上徜徉一上午。这天他们照旧去了,他扶着妻子上了游艇,巴比也跳上来了,他开始解缆绳。忽然,海滨路上一辆警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很远就听见有人在喊:
“是贝利茨先生吗?请等一等,请等一等!”
贝利茨站直了,手搭凉棚,狐疑地看着来人。一个警官下来,向他行礼:“你是斯坦福大学的终身教授肯尼思·贝利茨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