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爆炸1
“南方一个长波雷达站。在那儿他学的专业知识多少有点儿用处。”
司马完在浴室里喊妻子,让她把行李箱中的电动刮胡刀拿过去。史林觉得自己留在这儿不合适,立即起身告辞。临走,那个念头又冒出来:终日与丈夫耳鬓厮磨的卓师母是否知道他脑中的异物?她不可能毫无觉察吧?史林想,国安部委派的工作真是难为自己了。现在,面对一向敬重的司马老师,春风般温暖的师母,还有他们满腔热血、投笔从戎的儿子,他真不愿意再扮演监视者的角色。
第二天,他们三人借用卡斯皮先生的大奔,由卓师母开着去魏茨曼研究所。途中史林有一个明显的感觉:睡过一觉之后,司马夫妇已经把卡斯皮那番沉重的谈话,以及对战争前景的担心完全抛在了脑后,现在他们一心想的是去魏茨曼研究所之后的工作,有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和企盼,一种隐约的兴奋。一路上,夫妇两人一直在进行简短的交谈,如:“肯定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了。”或者:“我估计这次会有突破。”他们的谈话不再回避史林,似乎史林突然也成了“圈内人”。史林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听着,揣摩着。
研究所位于海边,是一幢不大的灰色四层小楼。门口没有设警卫,汽车**地开了进去,停在长有棕榈树的院内。小楼内部的建筑和装修相当高档,过往的工作人员都热情地和司马夫妇打着招呼,看来他们跟这儿的人很熟络。三人来到一间地下室内,屋子比较封闭,里面有七张椅子,类似于牙科病人坐的那种可调节的手术椅,南墙上有一个相当大的电脑屏幕。屋里已经有五个人,司马完夫妇同他们依次握手,同时向史林介绍他们的身份,其中有一些史林已经早闻其名。那个黄面孔、衣冠楚楚的男人叫松本清智,是日本东京大学物理系的主任。那个俄罗斯人叫格拉祖诺夫,长得虎背熊腰,胡须茂密,堪称“北极熊”这个绰号的最好标本。他是俄罗斯实验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是东道主,以色列人西尔曼。这位叫吉斯特那莫提,瘦骨嶙峋,衣着粗劣,令人想起印度电影中的耍蛇艺人。年纪最大的高个子是美国人肯尼思·贝利茨,满头白发,粉红色的手背上长满了老人斑。卓君慧说,贝利茨是这个“一六○小组”的组长。
一六○小组?史林疑惑地看着卓师母。卓师母笑着解释,这个研究小组完全是民间性质,一直没有正式名称,他们常被圈内人戏称为一六○小组,后来就这么固定下来了。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小组成员的IQ一般都不低于一百六十,都是世界上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不一定是最著名的,但却是最杰出的,比如那个印度人,是一个无正式职业的贱民,完全靠自学成才,在物理学界没有名望,但他的实力不在任何人之下。”卓君慧补充说。
这句介绍让史林掂出了这个小组的分量。他很困惑,不知道这几个人的集合与“脑科学”有什么关联。卓师母还介绍了第六位:电脑屏幕上一个不断变换着的面孔。她说这是电脑亚伯拉罕,算是一六○小组的第八个成员吧。
几个人都面带微笑看着第一次与会的史林。司马完向大家介绍说,这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专业是理论物理,智商一百六十,是一个不错的候补人选。“我因个人原因即将退出一六○小组,所以很冒昧地向大家引荐他,彼此先接触一下。当然,是否接纳他还要等正式的投票。”司马完转向吃惊的史林,“小史,请原谅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反正是非正式见面,究竟参加与否完全由你自己决定。不过我想你肯定会参加的,因为,”他难得地微微一笑,“这是向宇宙终极堡垒进攻的敢死队。”
宇宙终极堡垒!史林确实有些吃惊,没有想到司马老师会这么突然地把他推到这个陌生的组织。他内心已经升腾起强烈的欲望。这些人中凡是史林已闻其名的,都是一流的宇宙学家或量子物理学家。各人主攻方向不同,但没关系,正如阿维·热所说,在向宇宙终极定律的进攻中,科学的各个分支已经快会师了。
鉴于自己多年的追求,以及深植于心中的宇宙终极情结,他当然十分乐意参加,甚至可以说,这是司马完老师对他的莫大恩惠。当然,想到国安部洪先生的话,他心中也免不了有些疑虑。也许司马完突然给他的恩惠是别有用心?司马完随后的话加重了他的疑虑,司马完说:“依照一六○小组的惯例,你需要首先起誓,绝不向外界透露有关一六○小组的任何情况。无论最终是否决定参加,你都要首先宣誓。”
大家对新来者点点头,表示是有这样的程序。史林迟疑地说:“只要这儿的秘密不危害我的国家。”
贝利茨摇摇头:“一六○小组没有国家的概念。我们的工作是以整个人类为基点的。”
史林犹豫着。人类——这当然是个崇高的字眼,但他知道人类利益和国家利益并非完全一致。很显然,人类内部有过多次战争,包括将要发生的战争,一直在互相残杀。在这样的情形下,怎能去奢谈什么单一的人类?司马完看看他,冷静地说:
“你可以不起誓的,这样你就不会知道一六○小组的内情;你也可以起誓,这样你就能了解一六○小组的内情但不得向外人披露。对于国家安全部来说,这两种情况的最终结果是完全等效的。你选择吧。”
司马完似不经意地点出了国家安全部的名字,史林不由得转过目光看着他。司马完面无表情,卓师母安详地微笑着。史林想,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国家安全部与自己的那次谈话。史林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果断地做出了选择。他想,如果一六○小组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们不会把宝押在一个新人的誓言上的。他郑重地说:
“我以生命起誓,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有关一六○小组的内情。”
屋里的人都满意地点点头。贝利茨说:“好的,现在进入阵地吧。这可能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希望这次能得到确定的结论。”格拉祖诺夫笑着说:“没关系,这次一定能撬开上帝的嘴巴。”
“开始吧!”
以下的进程让史林目瞪口呆。格拉祖诺夫坐到可调节座椅上,卓君慧过去,熟练地揭开他的一片头骨,里边弹出两个插孔,她拉过座椅旁的两根带插头的电缆,分别与两个插孔相连。计算机屏幕上,在亚伯拉罕的模拟人脸旁边,立时闪出格拉祖诺夫的面孔,不,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两副面孔与“原件”相比有些人为的变形,而且变形后也都左右对称,比如一个人左耳大而另一个人右耳大,这大概是用来区分格拉祖诺夫的左右分身吧。它们在屏幕上对着大家做鬼脸。卓君慧依次为六个人做好同样的连接,更准确地说是联机,十二副面孔依次闪现在屏幕上。
虽然很震惊,但史林在那一刻就猜到了真相。这是一种集体智力。六个大脑的胼胝体被断开,每人的左右脑独立,变成十二个相对独立的思维场,再分别与计算机联机,建成一个大一统的思维场。胼胝体是人脑左右大脑的连接,有大约两亿条通路。早期治疗癫痫时曾有过割断胼胝体的治疗方法,可以防止一侧大脑的病变影响到另一侧。在二三十年前有人提出过设想,说人脑的胼胝体实际是很好的对外通道,可以实现人脑之间,或人脑与电脑的联机,并戏言它是“上帝造人时预留的电脑接口”。
非常可喜的是:这种联机的结果并不是加法,大致说来,n个人脑的联机,其联合智力大约是单个人脑的10的n次方的数量级。所以,这是一种非常诱人的技术。但因为它牵涉到太多伦理方面的问题,所以没有了下文。没想到,一六○小组已经不声不响地实行起来。现在,六个人脑的联机(先不算卓师母和电脑亚伯拉罕),其综合智力大致相当于106个人脑——也就是说,相当于一百万个一流的理论物理学家!在这么一个强大的思维机器前,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
史林苦笑着想,这就是国家安全部所怀疑的“脑中异物”啊!他们在大脑中插入异物,原来并不是为了当间谍,而完全是为了非功利的思维。他佩服这六个人的勇敢,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有点儿“自我摧残”“非人”的味道。
这会儿是司马完在进行联机,他不动声色地说:“我的神经插头在上次体检时被外人发现了。我推测,国安部一定找你了解过我的情况。关于这一点你回国后尽可以向他们汇报,不算你违誓。”
原来司马完和卓师母心里早就明镜似的,非常清楚别人对他们的监视。一时间,史林有被剥光衣服的感觉。不过,这会儿他已经把什么“监视”抛到了脑后。那是世俗中的事情,而现在他已经到了天国,面前是六个主管宇宙运行机制的天界大臣,正在研究宇宙的最终设计。这也正是他毕生的追求,现在他哪里还有闲心去管尘世中的琐事!
六人已经进入禅定状态,屏幕上的十三副面孔(包括电脑亚伯拉罕的)消失了,代之以奇形怪状的曲线和信息流,令人目不暇接。现在屋里只剩下史林和卓君慧。卓师母帮六个人联完机,这才有时间向他解释。她说,这样的人脑联机,或者说集体智慧,是由贝利茨先生最先提议的,由她帮助完成的,唯一的目的,就是探求宇宙终极定律。正如司马完曾说的:为了探求那个最简约的宇宙终极公式,需要使用超出人类天才的超级智慧。
“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也要进去了,是例行的巡视。”卓师母有点儿得意地说,“我可以说是这个智力网络的版主,负责它的健康运行。你耐心等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小史,等我回来,也许我会有话跟你说。”
卓师母坐到第七张手术椅上,散开长发,把两手举到头顶,熟练地做好与计算机的联机,然后闭上眼睛。她的面部表情也被割裂,变得和其他六个男人一样怪异。史林看着她自我联机,感情上再度受到强烈的冲击。原来,卓师母不仅知道丈夫的“异物”,她自己也是如此!奇怪的是,史林可以接受六个男人的现实,却不愿相信卓师母也这样。这位慈和明朗、春风沐人的女性,不应该和“脑中异物”扯到一块儿。
其实史林对这种异物并无敌意,如果一六○小组同意,他会很乐意地照样办理,只要能参与到对宇宙终极定律的冲刺中。所以,他对师母的怜惜就显得有些违反逻辑。
屋里很静,只有计算机运行时发出的轻轻的嗡嗡声。六个男人都处于非常亢奋的作战状态,面部变换着怪异的表情。大部分时间他们都闭着眼,有时他们会突然睁开眼(一般只睁一只),但此时他们的目光中是无物的,对焦在无限远处。他们面颊肌肉抖动着,嘴角也常轻轻**,左手或右手神经质地敲击着手术椅的不锈钢扶手。大屏幕上翻滚着繁杂怪异的信息流,一刻也不停息,其变化毫无规则,非常强劲。六道思维的光流频繁地向终极堡垒冲击,从繁复难解的大千世界中理出清晰的脉络,这些脉络逐渐合并,并成一条,指向宇宙大爆炸的奇点。然后,汹涌拍击的思维波涛涌动于整个宇宙。
史林贪婪地盯着屏幕,盯着他们。此时他无缘体会对宇宙深层机理的顿悟,那种爱因斯坦所称的“幸福思考”。不过,透过六个人的表情,他已经充分感受到了这个思维场的张力。而他暂时只能作壁上观,他简直急不可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