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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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美杉是在正月十五的晚上发现端倪的,当时陆易州正在洗澡,他手机就撂在床头,胡美杉看见他手机突然闪了两闪,但没响,就觉得奇怪,没按捺住好奇,就把手机拿过来了,按开一看,是个未读短信,也没显示来短信机主的名字,她以为是广告或是诈骗短信,至少在她手机上是这样的,只要是只显示号码没名字的,99%就这类短信,就打开看了一下,就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回北京?还是动车吗?
手机号显示的号码归属地是北京,胡美杉就觉得全身的血液,呼地一下,涌向了脑袋,她整个脑壳里,好像已经不再是脑仁,而是晃里晃**的一脑子奔涌的鲜血,一看就是熟人之间发的短信,应该不是发错了,因为再有明天陆易州就回北京了,既然不是发错了,既然相互之间很熟悉,为什么不显示名字呢?
胡美杉拍了拍脑袋,拼命地想拼命地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她决定试一下,她用陆易州的口吻回了一句:明天回,还是动车。
很快,那边又回短信了:几点的车?我去接你。
胡美杉又回:还是以前那班动车,不用接,我乘地铁就行。
对方又回了一句:人家想你了,想早点见到你不行嘛?
胡美杉就觉得自己那一脑壳的血液,轰地一声,沸腾了炸开了,但没发作,看上去,她很平静,平静得好像刚刚获知了所有的在这个地球上她所关心的任何事都在完好地进行着。她张开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回:好,明天见。再然后,把这个电话号码输入到她手机上,再把她们刚才来回的几个短信,全删了,把手机放回去,然后想啊想啊,想这个人是谁呢?就想去拿手机试探出来,刚有想法还没动手,陆易州进来了,见手机屏幕亮着,晓得胡美杉偷看手机了,就在心里庆幸了一下,庆幸幸亏自己警惕,小邵每来一个短信,他都看完就及时删掉了,陆易州怕胡美杉尴尬,故意不去看手机,也没动它,而是去书房找了本书,依在床头看,看了二十几分钟,才合上书,习惯性的一样,拿起手机简单浏览了一下微博什么的,就躺下了,见胡美杉还闭着眼睛依在床头上没躺下的意思,就说睡吧,不早了。
胡美杉没应,但一抬手,关了灯,才钻到被窝里,背对着陆易州,如果陆易州这时候来搂她,她一定会忍不住嚎啕大哭的,但陆易州没有,她只能在黑暗中,任凭泪水先是缓缓的,然后大颗大颗快速往枕头上落,她彻夜未免,一直在想那个人是谁,有没有可能是发错短信了?
无数个可能在脑壳里打着架,最后哪一个也没分得出输赢,早晨她顶着两个熊猫眼起床,何秋萍挺差异的说:“咋眼青了?没睡?”
“没睡好。”
“又闹别扭了?”何秋萍睥睨着她,好像能从她脸上睥睨出她想要的答案似的。
“没。”胡美杉说:“做了个梦,醒了,就没再睡着。”
何秋萍看了她几眼:“吓醒了?”
胡美杉摇头:“哭醒了。”
何秋萍说:“大正月的,做些哭梦干啥呢?”
“梦见我妈了,都十几年了,她第一次到我梦里来,她一点也不想我。”说着,胡美杉的眼泪就又滚了下来,其实她就是想哭一场,如果不是母亲去世了,或许她会说梦见另外一个故去的亲人,总之,只要能让她痛快的哭上一场,就可以。
那个早晨,胡美杉蹲在厨房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胳膊,大声地哽咽她已经去世十八年的母亲,何秋萍觉得还在正月里,就这么哭很不吉利,可想想胡美杉才十一岁,就没了亲娘,虽然还有老胡这个爹,可也毕竟不是亲的,就把对她的那些不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替她凄惶得要命,说:“你妈也真是,怎么也没把你托付给你亲爹?”何秋萍真心觉得胡美杉的母亲做得有欠缺,病是得了上了以后慢慢发展的,总归有时间处理一下身后事吧,虽然她和胡美杉的亲爸不是夫妻了,可胡美杉还是他的亲闺女啊,这事要放她身上,怎么着临终之前也得把孩子托付给她亲爸,老胡再好也是跟胡美杉没血缘关系的外姓人,咋能放心呢?何秋萍这么想着就这么说了,胡美杉却强调说老胡就是她亲爸。语气有点重,何秋萍不自在地说:“要是把你送回去,说不准你还能考个好大学,也就没那些乱七八糟了。”
胡美杉就抬头看着她:“妈,您真觉得我和晏老师有乱七八糟的事?”
哭了一夜,胡美杉的两眼像桃子,何秋萍心一软,就不想再戳她的伤心事了,就含糊其词说也没啥信不信的,说的人多了,难免心里犯含糊。
胡美杉打开水龙,蘸着冷水把拍了拍眼的周围:“不怪您。”过了一会又问:“前阵易州真跟您说过要和我离婚?”
既然陆易州不想离了,何秋萍就不想再节外生枝,搞得大家都不高兴,就忙把事往自己身上揽:“易州没说,我是闲话听多了,把我给气的,是我想让易州和你离了算了,省得让人指指戳戳的。”说完看着胡美杉,狐疑地说你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事来了?
胡美杉说突然想起来,顺口一问,如果是陆易州要离,她就和他离。
何秋萍就在心里哼了一声,心说这是知道陆易州明天就回北京也没时间和你离了,在这儿跟我拿腔拿调吧。
胡美杉定定看着她,说:“妈,既然你知道晏老师这个人了,我就把事情从头到尾和您讲一遍吧,免得您在外面听那些风言风语,怪没意思的。”
不知因为什么,在那个早晨,胡美杉特别想说话,好像肚子里有永无穷尽的话要往外倾倒,于是她说了晏老师重度抑郁症的媳妇,是为什么要拿着斧头去砍她家的门以及怎么自杀,最后晏老师又是因为什么去坐牢,她又怎么被流言蜚语给袭击得连学都不敢上了,说着说着,她再一次泪如雨下,然后,看着陆易州,说易州,其实是你救了我,这些年因为流言蜚语,我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尽管我没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可那些流言蜚语已经把我弄脏了,让我自卑得对爱情望而却步,我特别怕那个和我谈恋爱的男人突然质问我当年是怎么回事,而我百口莫辩,很多人觉得像我这样名声不好的女人,不可能嫁个好男人,因为好人家不会娶我这样的媳妇,没学历,没工作,还没有好名声,直到易州出现,易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假结婚吗?这放在其他未婚女孩子身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因为我喜欢你,因为你在街坊邻居们眼里是个体面的文化人,又是在丹东路租房子住的,早晚会有自己的房子搬走,这样呢,等咱俩把婚离了,你也搬走了,我就可以骄傲地和所有的人说,我不是嫁不出去,是嫁出去又离婚了,就是和你,反正我也嫁不出去了,能给自己喜欢的人当个连他自己以为不存在的前妻,挺好的。
胡美杉依在厨房的灶台上,一边讲一边流泪,但她的流泪给人感觉不到悲伤,而是温暖的感恩,仿佛她在倾诉的不是自己内心的痛,而是在说,她是在最饥寒交迫的时候,如何遇上了陆易州这个携带着香喷喷的大肉包子和羊皮棉袄的人,她是多么的幸福啊,幸福得都流泪了。
让她给感染的,何秋萍也流了一把又一把的泪:“说土豆妈,不是妈专挑你的不是,可你也得知道,人言可畏,解放前不就有个女演员让人的唾沫给淹死了嘛,前几年还拍了个电视剧,当时我看得还挺入迷,叫什么来?”何秋萍努力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胡美杉说:“阮玲玉。”
何秋萍说:“对,就是她,咱做女人的,从别人舌头上过一趟就得脱一层皮,这样的事,趟上了,你才知道它有多厉害。”然后,她就讲了一个连陆易州都不知道的事,有几年,老陆调到离家比较远的乡镇教学去了,因为已经和公婆分开单过了,家里家外就何秋萍一个人打理,有一年麦收的时候,她正在场院里晾晒刚打下的新麦子,眼瞅着云就上来了,要下雨,何秋萍就着了急,可再急再能干她也只有一双女人的手,新麦子如果被雨水淋了,就会发霉长青烟或者发芽,这可是全家一年的口粮,何秋萍当时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正好村支书从她场院旁走,看见了,二话没说就帮她装起来,又帮着她把一板车的麦粒拖回了家,他们前脚一进门,雨后脚就下来了,跟从天上往下倒似的,一眨眼功夫就稀里哗啦没过了脚脖子,雨就把支书给拦在他们家待了好几个小时,事后风言风语就来了,说何秋萍和支书有事,不仅支书的老婆跑到门上骂她,连易州爷爷奶奶也骂,骂她不着调,给他们儿子戴绿帽子丢人现眼,总之,乡下人要因为男女关系骂起人来,那是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脏有多脏,把何秋萍气得差点跳了井,这才消停点了,可光气也没用,打那以后,她是见着村支书就绕道走,绕不开了,头碰吭哧吭哧响也虎着一张脸不吭声。为啥?还不是虎给旁人看啊,她要和他有事,能见了他跟仇人似的?可见着他老婆何秋萍不,该怎么走还怎么走,又没做下对不起她的事,怕她干啥?这是何秋萍的理论,就这样,她和村支书那点子虚乌有的破事,才算彻底消停了,事后,听人说,村支书在背后骂她,说白惦记了一顿,没惦记到手反倒惦记成仇人了,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