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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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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美杉打小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关于她的传说很多。

在整条丹东路上,胡美杉是流言蜚语的原料,大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漂亮的胡美杉有着不漂亮的名声,她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具备了制造让大人咋舌或者哄堂大笑的桃色典故的能力,比如说,她十岁那年夏天的某个晚上,老胡和邻居们在街上摇着蒲扇纳凉,胡美杉突然拉着几个小孩子跑过来,让老胡教她玩新式开火车游戏,老胡当即就面如猪肝,嘴唇嘚瑟,不知说什么好了,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这游戏小孩子不能玩。胡美杉是个犟孩子,一定要问为什么小孩子不能玩,老胡都快当众给她作揖了,摸出两块钱让她和小伙伴去买雪糕,才算得以解脱。

大家就觉得,能把暴脾气的老胡弄到如此窘迫的新式开火车游戏,一定是个馅料丰盛的典故,就逼着他讲,在一片插科打诨的起哄里,老胡就讲了,夜里他和老婆快活,动静大了点,把胡美杉惊醒了。

是的,老胡住一套二居室,他和前妻生的儿子胡美德住一间,他和老婆一间,胡美杉没地睡,老胡就在他和老婆的卧室,靠近窗台的位置,给她摆了张小单人床,和他们的大床之间,隔了不到三米的距离。那天是铁路上发奖金的日子,老胡挺高兴的,喝了两瓶啤酒,就让老婆去洗干净了上床摆下,其实他们天天晚上都摆下,可这天晚上摆得稍微早了一点,胡美杉还没睡沉,就让老胡哼哧哼哧的声音给弄醒了,就从小**坐起来,睡眼惺忪地问老胡干嘛呢,老胡一下子就慌了,拽着毛巾被就往自己和老婆身上裹,嘴里忙叨着说我和你妈玩开火车呢,说着,又弓着上半身,模仿了几下火车司机往机车里铲煤的动作。

小孩子天**玩,胡美杉说她也要玩,老胡更慌了,说他和她妈玩的开火车游戏,不是以前那种了,等明天教教她再玩。胡美杉这才躺下睡了,然后就有了第二天晚上胡美杉在街上找老胡学新式开火车游戏的典故。

当老胡讲完这个典故,丹东路一条街上的男人,顿时笑成了一群偷肉得逞的豺狗,嘎嘎的,响彻青岛潮湿的夜空,有人都说,这个胡美杉果然是她亲爹的种,搞不好长大了也是个风流坯。

对了,老胡不是胡美杉的亲爸,据说胡美杉她亲爸风流成性,被单位外派了几年,就勾搭了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把胡美杉他妈甩了。老胡的前妻也在几年前丢下他和儿子先去了天堂,别人就介绍他和胡美杉的亲妈认识了,彼此觉得合适,就结婚了,那会胡美杉才7岁,在和老胡结婚的第四年上,胡美杉妈妈得了肺癌,从发病到去世,只用了俩月的时间,当时,很多人劝老胡把胡美杉送到她奶奶或是乡下的姥姥家,老胡把劝他的人骂了一顿,说既然胡美杉她妈给他做了四年老婆、胡美杉也喊了他四年爸爸,她就是他亲闺女了,事实证明,老胡没吹牛,这些年来,他对胡美杉比对亲儿子胡美德还好。胡美德比胡美杉大七岁,因为老胡的关系,职高毕业就在铁路就了业,是列车乘务员,在火车上认识了去上海看男朋友却看成了千里迢迢去捉奸的贾文莎,恋爱半年就结婚了。婚后,胡美德住进了贾文莎家二百多平的豪宅,又过了一年多,他岳母因车祸意外去世,岳父老贾深受打击,心灰意冷,把打拼了大半辈子、享誉岛城的贾家烤鸡店往早就惦记着插手烤鸡店的贾文莎手里一扔,就享受人生去了。当然,所谓贾文莎惦记着烤鸡店并不是真的她惦记,她打小被父母娇生惯养得连公交车都没坐过,哪儿受得了打理烤鸡店的辛苦?她是替胡美德惦记,从十八岁当列车员到和贾文莎结婚,胡美德基本跑遍了全国的铁路线。列车员这活,看上起轻松,其实枯燥着呢,说起来全国没有他没到过的城市。可不管到了哪儿,都是随着火车站一站就走,蜻蜓点水似的,连火车站都捞不着出就得往回返。说白了,列车就是一趟活动的监狱,载着满心喜悦的乘客和一肚子苦闷无聊的列车员,结婚没多久,胡美德就萌生了让岳父给开家分店,他去当经理过过瘾的念想,就和贾文莎说。正好贾文莎也烦着他一出车就是两三天不能陪她,就和父母说。老贾两口子不答应,为这吵了几架,不是信不过胡美德,而是经济上比较紧张。以前的贾家烤鸡店虽然有名,可门脸不仅小得逼仄,还暗仄仄的像老虎洞,这年春天,隔壁店面转让,老贾一咬牙就给盘下来了,和原来的小门脸打通,盘店面加上装修,把手里能转悠的那点钱,全给耗上了,哪儿还有钱开分店?可贾文莎不信,掰着指头数跟他算账,烤鸡店每天营业额多少、利润多少、开了多少年了、他们家应该攒了多少钱了,就算买房子了盘了新店面,别说开一家分店,开三家都绰绰有余!

眼看老贾让亲闺女给逼到死胡同里去了,贾文莎她妈这才说了实话,钱是有,可都套在股市里了,上证指数五千多点的时候进去的,现在跌到一千多点了,用老贾的话说,做生意赔进50%,那就是腰斩了,可股市愣是把他给一刀一刀地削到了脚腕子……这事,他跟谁都没说过,其一不能提,一提就窝火,其二,老贾是个坐过牢的人,出狱后没单位肯接收,在亲戚朋友眼里,他就是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主儿,给逼得没辙了,就想起了狱友告诉他的烧鸡秘方,做了几只,拿桶提出去去卖,没成想还挺招人喜欢,就这么干下去了,攒了点钱,在台东六路买了间老房,说是房,其实就是人家自己搭的偏厦,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办下了房产证,卖给了老贾。那会的老贾才21岁,很要强,也吃得下苦,做事也踏实,房太小,他就在里面做,把临街的窗户改造成了卖货的橱窗,把五个平方小小门脸给经营得满屋喷香,橱窗外面,每天都排着长队,贾文莎他妈就是买烧鸡认识他的。那会她在台东的利群商场站柜台,喜欢吃老贾酱的鸡珍,经常过来买,就让老贾看上了,别人追女孩子是甜言蜜语加送礼物制造浪漫,可老贾不,鸡珍就是他的玫瑰,半年不到,就把贾文莎他妈娶回去了,没多久,台东六路就拆迁了,别人都抢着要楼上抢破头,可老贾不,他要一楼,缺点是他原来的房子太小了,满打满算拆迁办给了他十五个平方的门面,再后来,渐渐的,人们不怎么喜欢烧鸡了,老贾脑瓜一转,还是用原来的配方,做了烤鸡,生意好得啊,就像傍晚的火烧云,可不管生意多火,老贾都有自己的原则,一天就做三百只烤鸡,卖完就打烊。

后来,胡美德说老丈人有一套,居然晓得饥饿营销。

老贾挺不爱听,说这就叫脾气,不仅人有脾气,世间万物都有脾气,没脾气就没风格,没风格的东西,再好也是大路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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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说到了老贾,就有必要把他的一切交代清楚了,前面我说老贾曾经坐过牢,其实现在回头看看,老贾挺冤的,八十年代初,人们的精神生活枯燥无聊,看电影是件很享受很奢侈的事,那会,电影院的剪票员和售票员都是拽得很,因为谁能搞到电影票,谁就是能耐人,那会的老贾是十七岁的小贾,刚初中毕业,暑假里想赚点零花钱,就找到了舅舅家的表姐,她是电影院售票员,从她手里弄了票,加价倒卖,一天下来,也能挣个十块八块的。可好景不长,有天晚上有个小伙和女朋友看电影,窗口没票了,就从老贾这儿买,老贾一加价,小伙钱就不够了,当着女朋友的面,觉得挺丢面子的,和老贾呛呛起来。17岁的老贾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也没示弱,越呛火越大,就动手了,把警察都给惊动了,正好碰上那阵全国严打,票贩子加斗殴,老贾就给当寻衅孳事的小流氓给投到监狱里去了,一关就是两年,他的亲妈,一口窝囊气没上来,就给窝倒在病**,半年不到,人就没了。19岁的夏天老贾从监狱出来,亲爹已经让酒精拿走了半条命。在老贾出狱没多久的一个晚上,他抱着一瓶栈桥白干,走了。因为这,亲姐姐对他白眼不屑看,活像爹娘是他亲手害死的,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老贾也晓得,爹娘的死,和他有脱不了的关系,遂也自觉地不往爹娘的亲戚朋友跟前凑,免得人人都想拿眼神和话语杀他一遍,直到遇上贾文莎她妈,他才觉得自己又有了亲人,所以,他很疼贾文莎她妈,不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后来,也有亲戚朋友主动往发达了的老贾跟前凑,但他从不过份热络,等亲友走了,就和贾文莎她妈说晚了。他说的晚了,指的是亲友对他的好,已经晚了,当年他又冷又饿的时候,哪个见着他都躲之不及,活像他身上带着致命的瘟疫,见着他躲着的还算有修养的,更有的,直接冷的热的脏的臭的劈头盖脸地往他脸上砸……现在他老贾虽然算不上多发达,可至少是小康了,他们又捏只热馒头端碗热粥地送上门来,他已经不希罕了。因为这,亲朋当中背地里骂他的、盼他倒霉的,也不少。他不在乎,因为知道,无论倒霉还是富贵,对他来说,这些亲朋,不过是无关疼痒的看客,也正是因为这,他一直谨小慎微,安分守己地做着生意,过着自己的日子,股票被削到了脚脖子就削了吧,不管多疼,他都咬牙忍着,不出声,坚决不能让他们有幸灾乐祸的机会。倒是贾文莎的妈,一想起股票来就心疼的眼泪汪汪,老贾就安慰她,说没事,大不了咱不卖,抱着,当股东,早晚有涨回来的时候,就算涨不回来,年底还有分红,不也挺好嘛?说着,掰着指头给她数,你瞧那啥公司,牛吧?里面也有咱家的股份,这要在旧社会,咱就是东家之一……自从嫁给老贾,因为有丈夫的疼爱,贾文莎她妈在生活上从不操心,人也变得越发简单了,老贾这么说,她也就信了,那些亏掉的钱,也就不那么堵在胸口闷疼了。

得知父母的钱被套牢在股市里,贾文莎并未善罢甘休,因为她已习惯了,要月亮父母不会给她摘太阳。什么股市套不套牢?她不管,反正她就要给胡美德开一家分店,否则他们就休想有安生日子过!贾文莎她妈哭着说你不消停我和你爸也没钱。贾文莎就像那个崽卖爷田的败家子,说把股票卖了不就有钱了?一听闺女居然让他卖掉被削到了脚脖子的股票,老贾就火了,要不是贾文莎她妈拉着,巴掌就落贾文莎脸上了。

让贾文莎惹了一肚子气没地撒的老贾就摔门走了,都晚上九点了还没回,贾文莎她妈就坐不住了,出门找他,她晓得老贾,除了喝壶茶听听老戏,没别的爱好,早些年被亲戚冷待,这些年被生意忙得,没几个能坐得下来长聊的人,肯定是去店里生闷气了。

可店里没有,贾文莎她妈就懵了,不知该去哪儿找,琢磨着也有可能已经回去了,在路上和她走岔了,才没遇上,就打电话问贾文莎。贾文莎恨声恨气地说没有,在电话里连哭鼻子带撒泼地威胁她妈,他们不开新店给胡美德也成,但必须给他换个轻松体面的工作。可就老贾两口子,虽把日子过小康了,赚的却是辛苦钱,哪儿有给胡美德换个体面又轻松工作的本事?贾文莎她妈觉得凄惶,贾文莎自从认识了胡美德,不仅不把她和老贾当亲爹妈热乎了,还恨不能把他们老两口的骨髓敲出来熬汤给胡美德喝,就着心凉,数落了贾文莎几句。在贾文莎这儿,爹妈是要糖给糖,要苦丁也得给偷换成糖的人,岂能随便数落她?就火了,冲她妈吆喝上了。找不见老贾,再让贾文莎一气,贾文莎他妈的脑子就嗡嗡的,好像被人捅了蜂箱的蜜蜂,嗡嗡乱成一团,没到斑马线,也不看有没有车就懵头懵脑地过马路,让一辆厢式货车,迎头就给顶飞了,飞了十好几米才落到地上,当场人就没了。

而电话这端的贾文莎,压根就不知道她妈出车祸了,因为被车撞上的那一瞬间,她妈妈的翻盖手机就飞了出去,落地就合上了,在她听来,不过是妈妈生气了,懒得听她咆哮,啪地挂断了手机。

半个小时后,她接到了老贾的电话。

交警根据贾文莎她妈手机上的通讯录联系上了老贾。

贾文莎和妈妈的最后一面,在太平间见的,确切地说,如果不是警察和老贾笃定地告诉她,这就是她的母亲,她根本就无法确定眼前那个血肉模糊得连五官都难以分清的人,是她的妈妈。

她站在妈妈的遗体旁,眼泪刷刷地往下滚。

后来,她问妈妈是几点钟出的事。

警察说九点五十。

贾文莎心如刀搅,嚎啕大哭着拿脑袋去撞太平间的铁皮抽屉,被警察拉住了。老贾的脸,一直像铁板一样僵硬而冷清,也不哭,只是偶尔的有一道两道的清泪,从脸上飞快地滑过。

第二天一早,老贾一意孤行地把贾文莎她妈火化了,谁劝也不听。胡美德不在青岛,那会他在跑广州的列车上,有人劝他说,老贾,女婿是半个儿,明天小胡就回来了,你差这一天?

老贾好像没听见,知道父亲心里怨着胡美德呢,贾文莎什么也不敢说,因为如果不是胡美德干够了列车员,她就不会逼父亲开家分店给他管,如果她没逼父亲,就吵不起来,吵不起来父亲也不会愤而离家,妈妈就不会去找他,妈妈不出门找他,就不会出车祸……还有,她从不敢跟父亲说的是,如果不是她任性地在电话里和妈妈吵起来,或许,妈妈就不会昏头昏脑得没到斑马线就过马路,也不会精神恍惚到看不见海信立交桥上冲下来的车……任性害死了亲妈,这个罪孽,太是深重了,贾文莎承担不起。

所以,她只能哭,从见着妈妈的遗体到下葬的三十几个小时里,贾文莎哭得像个疯子,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好些人说莎莎,别哭了,你哭成这样,你妈在天上见了,也会难过的。贾文莎好像聋了,好像被罩在了真空的玻璃罐子里,别人都看得见她,而她看不见任何人,偌大的世界,她都视而不见了,都和她没关系了,而她唯一的使命,就是旁若无人地用尽了生命去嚎啕。

给妈妈下葬,贾文莎几乎是被人抬到墓地去的,她不吃不喝地哭了三十多个小时,整个的人已经虚脱了。回来的路上,老贾看着她,开口和她说了自妈妈去世后的第一句话:“都怪我,要是我不摔门出去,你妈也不会没了……”

老贾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而贾文莎已没了哭的力气,只有稀薄而清凉的泪水,顺着脸颊飞快地往下滚。

她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一定是猜到了什么,这么说,是为了搬掉那座压在她良心上的叫做愧疚的大山,也是因为贾文莎妈妈去世了,老贾才猛然醒悟,如果连最亲近的人都保不住,世间所有的打拼,就都是虚妄的瞎折腾,就遂了贾文莎的愿。胡美德不顾老胡的阻拦,欢天喜地地辞了职,耀武扬威地上任贾家烤鸡店经理,贾文莎呢,就成了掌管财政大权的幕后掌柜,老胡为此很恼火,觉得什么经不经理的,明明就是他辛苦拉扯大的儿子,让贾文莎绑到贾家去做长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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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胡美德结婚住岳父家又接手了贾家烤鸡店这事,在别人看来,不管是对胡家还是对胡美德,都像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了脑袋,可老胡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还一副很受打击的嘴脸,逢人就唉声叹气,说自家独生儿子拉扯大了,看上去是白得了别人的家业,其实呢,是扔下自己家这一摊子给别人顶门立户去了,让他这当爹的没面子,很长一段时间,他不上街和人吹牛聊天了,胡美杉看出了他的心思,就安慰他说:“爸,等将来我找个男朋友把婚结在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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