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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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元旦还有半个月,何秋萍就来青岛了,是救护车送来的,因为腿断了,骨折。胡美杉的肚子虽然还看出来,但她总是杞人忧天地以为,蹲下去这个动作,会把肚子里的宝宝蜷得难受,所以,每一次弯腰每一次下蹲,总是小心翼翼,走路的时候,也下意识地有了孕妇相,两只脚,像鸭子似的微微外八字着,何秋萍就有点看不惯,觉得她怀个孕就拿姿拿势的,自己娇贵自己个儿,就在饭桌上有一搭没一搭似地说,当年她怀陆易州都9个月了,还背着筐子下地掰玉米呢……
陆易州明白她的意思,就说:“您别老拿现在和过去比。”
“过去咋了?过去的人不是人?”
“过去的人虽然也是人,可过去吃顿饺子就过年了,现在呢?您是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您说,您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让您再过那种日子,您过吗?”
何秋萍就老大不高兴地说:“你有文化,我说不过你。”然后埋着头吃饭,因为何秋萍骨折了,不能上下楼,一天三顿饭,还是胡美杉往下送,丢下老胡一人,在店里,挺冷清的,胡美杉心里不是滋味,让老胡上楼吃,他不肯,说:“你上楼吃就罢了,我上楼吃算啥?总不能他娶了我姑娘还捎着我这爹吧?”
胡美杉觉得也是,突然想起自从她和陆易州同居,她楼下的卧室就空着了,就突发奇想,跟陆易州说要不让你妈搬楼下住吧。
陆易州觉得这是好主意,因为七楼楼层太高,坐在轮椅上的何秋萍连门都捞不着出,闷得要命,住到楼下,无论谁闲的时候都可以退着她出去转转,晒晒太阳,就和何秋萍说了,本以为何秋萍会高兴,可何秋萍恼了,先是怔怔看了他一会,眼泪就出来了,说:“易州你要嫌弃我你就明说,要不是我腿断了,在家生活不能自理,我不到青岛给你添麻烦。”
陆易州和胡美杉做梦也没想到会被何秋萍理解成是嫌弃,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拼命解释不是这意思,初衷只是为了方便推着她出去。
可无论理由多充足,何秋萍都不去住,鳏鳏寡寡的,住一屋檐下,怕人说闲话,说着,幽怨地扫了胡美杉一眼:“男人脸皮厚,不怕说三道四,可我一女人家,得自己知道要脸。”又去看陆易州:“你爸活着的时候,没因为我让人家戳半指头脊梁骨,他走了,就是死者为大,我更不能往他脸上抹灰。”
何秋萍说得大义凛然,很有中国大妈版的唐基柯德战莫须有风车的意味。陆易州愁得不行了,母亲一到青岛就变成了神经过敏的战士,时刻警惕着街头巷尾藏着对她心怀叵测的小蟊贼,把别人搞得疲惫不堪,她自己也愤懑不已,以后的岁月还长着呢,怎么办啊?就跟胡美杉惆怅,胡美杉倒想得开,说她理解何秋萍现在的风声鹤唳,表面上看,好像她所有的不快都来自于陆易州没给她找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事实却是自责惹的货,因为摔断了腿,她行动不便,时时处处都需要别人的照顾,这让要强的她很不自在,尤其是因为她是女人,象洗澡去卫生间等等的这些事,陆易州不方便照顾她,就要胡美杉帮忙,尽管胡美杉从没嫌弃她的意思,可胡美杉越是照顾得无微不至何秋萍就心里越不是滋味,这就像一个良心未泯的后妈,突然需要仰仗被自己虐待大饿孩子过活,心里一定是五味杂陈的。
事实却是,因为她这次骨折,胡美杉更敬重她了。
如果不是陆易州说给何秋萍写了一封长信,何秋萍就不会去镇上赶集,买东西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想去乡邮政把那封信找出来,何秋萍是典型的中国母亲,敬着丈夫,儿子是她的骄傲,陆易州用过的课本和本子,从小学到大学,她一页也舍不得丢,在西间里,码了半铺炕,每到假期回去,陆易州都要抗议,让她把书挪个地方,何秋萍不,说乡下不比城市,都是就地起的平房,地面潮得很,书和本子会受潮发霉,还有老鼠出没,不放炕上不是霉糟烂了就是被老鼠啃糟践了。那天,听陆易州说给她写了七页纸的信,就惦记上了,觉得儿子写的不是信,而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衷肠,这要是丢了,就好像儿子的衷肠被辜负了一样,所以,她一定得去找回来,在老胡去过陆家庄的第三天,她就搭邻居何老三的拖拉机去镇上赶集了。陆家庄地处山区,通往外界的路,又窄又崎岖,头天夜里,又下过了雪,路滑得很,一路上何老三开得小心翼翼,可还是在会车的时候,手一抖,拖拉机还是打着滑就滚到了山沟里,拧得跟麻花似的打了好几个滚,一车人能把命捡回来就不错了,何老三把脑袋摔出了一个大窟窿,胳膊也断了,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何秋萍被倒扣过来的车兜压断了一条腿,和她一起搭何老三车的,还有一个叫老闷的邻居,翻车的时候摔出去了,伤得比较轻,只断了两根肋骨,住院的时候,老闷就和她商量说儿子问律师了,像他们这种情况,何老三得负担他们医药费和营养费误工啥的,要是何老三不认,他们去法院起诉,保准赢。
那会,陆易州和胡美杉已经接到电话,赶到了县医院,就见何秋萍眼瞪得像铃铛似的:“啥?何老三捎咱脚还捎出罪来了?”
老闷说:“啥罪不罪的他不懂,可法律就是这么说的。”
何秋萍很生气:“何老三故意把咱拉山沟里去的?”
老闷说:“律师说了,不管何老三是不是故意,他都得赔。”
何秋萍就不再接他茬了,扯着嗓门喊护士,胡美杉知道她生气了,却不知她为什么喊护士,就说阿姨您有事跟我说就行,不一定非得护士。
何秋萍说:“这事你办不了,给我把护士叫来。”
胡美杉没辙,只好去叫护士过来,何秋萍气呼呼说要换病房。护士问为什么,何秋萍说:“我不和狼心狗肺的人住一屋,嫌埋汰。”
老闷让何秋萍呛得原本就黑红的脸紫一会黄一阵的,说:“老陆家的,我是照法律的章办事,咋就成狼心狗肺了?”
何秋萍就甩出了一句让胡美杉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何秋萍说:“你当搬出法律来就显你是个好东西了?法律是管下三滥的,和好人扯不到一堆去!”
到底,何秋萍还是逼着护士给她换了房间,出院的时候,何秋萍说不回陆家庄了,冬天的胶东半岛,是山东省的雪窝子,三天两头下雪,她一个人拄着拐杖生活不方便,万一再摔一次,就更麻烦了,再就是怕老闷三天两头去动员她起诉何老三,这事,她不能干。
胡美杉说不用她说他们也不能让她回陆家庄,陆易州都把去青岛的救护车联系好了。
何秋萍的眼就跟给烧红的针尖戳了一下似的,说用啥救护车,坐长途车行了。
胡美杉说陆易州去问了,长途车不拉,一路上颠颠簸簸的,他们怕颠出事担责任。
何秋萍叹了口气,说人啊,都让人给讹怕了,就因为这,她也坚决不能让何老三赔,为了俩钱,把好人的心都给讹凉了,往后谁有难也没人伸手了,多寒凉,人啊,没本事把世道弄更好,就更不能把它弄更糟糕。
因为这番话,在以后岁月里,无论多少人说何秋萍欺负她,胡美杉都没所谓,因为知道,这个表面上看上毛病很多的乡下老太太,骨子里是有大义的。
2
来青岛以后的两个月,何秋萍只能待在床和轮椅这俩地方,陆易州的婚礼也是坐轮椅参加的,快春节了才在胡美杉的搀扶下小心翼翼下地,相处了两三个月,何秋萍觉得胡美杉这儿媳妇,不体面归不体面,但大面上还说得过去,尤其是这段时间,她行动不便,几乎全是胡美杉照料,她都显怀了,在店里忙一天,晚上回来又是帮她洗脚又是擦身子的,亲生闺女也未必能照料这么好,胡美杉不在家的时候,陆易州也说过,现在城里的姑娘,娇着呢,哪怕爹妈是摆地摊的,她们也把自己当不幸流落到贫民窟的公主娇宠着,像胡美杉这么泼辣能干的女孩子,很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