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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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禾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出的事。
青岛是沿海城市,雨通常是跟着狂风一起来,而且都是雨伞的仇人,不管多名牌的伞,在狂风暴雨里走一遭,都会彻底完菜,除非狂风暴雨天不出门,出门得备两把伞,去的路上毁一把回来路上再毁一把。
那天,小禾从学校出来,在狂风暴雨中擎着雨伞,如同逆风行舟一样的艰难而行,寸步难行地往公交车站挪,因为逆风而行,雨伞要往前擎着,除了脚下的路,什么都看不见,其实,这原本是一场可以避过去的灾难,只是因为小禾看不见……一切就不可阻挡地发生了。
在小禾走过的那条路上,全是上百年的行道树,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有的树枝被虫子掏空,一到刮风下雨天,就会横七竖八地往下掉,那根掉下来砸着小禾的树杈,其实已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了半个多小时,如果小禾没有撑伞,就一定会看见它,可小禾擎着雨伞。
当她走到这棵树下的时候,悲剧性的一幕,不可逆转的就发生了,那根粗大的树杈,呼啸着,裹着风抱着雨向她扑来,小禾甚至都没来的及喊叫一声,就被埋在了树下,昏了过去,如果不是往来车辆被这树杈挡住了去路,被堵在树杈两端的司机七手八脚地试图挪开它,小禾或许就这么没了,因为树杈太大了,有个司机跳到树杈的里面,和大家一起用力抬,却还是枉然,就在他失望地试图从树杈中爬出来时,看到了小禾的红雨伞,试着往外拽了一下,就露出了一点支离破碎的脸,这个人就疑惑地冲外面的人喊:“有把伞,好像砸着人了。”
胡美杉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此刻,她犹豫着要不要换鞋去学校找小禾,因为她九点回家时,没见着小禾,何秋萍说在资料室加班,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胡美杉担心她回家路上的安全,还给她打了一电话,小禾说没事,已经忙活完了,马上往家走,胡美杉说风狂雨大的,一个人行吗?小禾说没事,出门如果能碰上出租车就打出租,没出租坐公交也很方便,出了学校门口一百多米就是,胡美杉就问陶家恩知不知道她加班,小禾说知道。她又问知道你加班没要去接接你?小禾说说了,她没让,她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接来接去的,她觉得矫情。胡美杉还说她,说就她这脾气,早晚得把淘家恩惯成一个不知道疼老婆的男人。
在电话里,小禾好脾气地笑了两声,说要出门了。胡美杉说叮嘱她小心点,就把电话挂断了,其实,小禾撒谎了,当天罗主任说明天学校要检查,希望下班回家也没事的,能留下来帮他整理一下资料室,老员工都说上有老下有小,事多得像蚂蚁,四个年轻都觉得反正合同到期不续了,就没必要表现了,也走了,只有小禾,见大家都陆续走光了,只有罗主任一个人望着偌大的资料室发呆,不由心有凄凄然,说馆长,我下班回家也没事,帮您忙一会吧。
罗主任挺感慨,说萧禾,之前我也找你谈了,合同的事,希望你别怪我,其实我愿意用年轻人,和更适应网络化管理,没办法……
小禾说知道,她留下帮忙跟劳动合同的事没关系,让他也别有顾虑,说完,俩人就一直忙活到九点……
小禾被众人从繁茂的树枝下抬出来时,前身软得像煮过了劲的面条,一截断树枝的茬子,像匕首一样扎进了她的脖子,鲜血像缓慢舞动的红缎子一样从伤口里潺潺往外流,等胡美杉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小禾还在急救室没出来。何秋萍已经被送小禾来医院的人描述的惨象给吓坏了,两眼直直地盯着急救室的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胡美杉叫她,她也不应,好像他们身处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胡美杉能看见她也能对她说话,可她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一想到这边的手术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小土豆一个人在家,万一醒了,身边没人,一定得哭疯了,就忙给老胡打了个电话,让他到医院来拿着钥匙过去陪小土豆,然后又给陶家恩打电话,陶家恩睡得迷迷糊糊的,有点不耐烦,胡美杉说我是小禾嫂子,然后把小禾受伤的事大体说了说,然后问何秋萍:“妈,咱是不是告诉我姨夫?”
何秋萍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急救室的门,好像胡美杉的声音还没抵达她的耳道,就被无声无息的空气给吞噬了。
胡美杉知道不能指望她了,就给陆易州电话,他一听就惊了,爬起来就要往青岛赶,胡美杉说都凌晨了,你赶也没车没飞机的,等明天吧,然后要了小禾老家的电话,现在萧壮壮在长春上大学,家里就老萧一个人,胡美杉怕吓着他,没敢把小禾的伤说那么严重,故意轻描淡写说小禾下班路上被一根树枝砸了,在医院呢。
老萧也没当事,觉得不就是树枝么,能砸多严重,也没着急,说等天亮了,他做头班长途去青岛。
打点完这一圈,已经半个小时了,期间,老胡来拿了钥匙走了。
何秋萍已经醒过一点神,不再像个僵死似的盯着急救室的门眼珠都不转一下了,噼里啪啦地掉着眼泪,说如果小禾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她也不活了。
胡美杉心里也没底,只能说不会有事的安慰她。
何秋萍说越想越觉得青岛这城市是她的冤家对头,才几年?就没一点好事,先是陆易州去了一趟鬼门关,然后是何秋美去摸了阎王鼻子再也没回来,现在是小禾……尤其是何秋美和小禾,都是她害的,要不是她来青岛了,何秋美就不会来看她,也就不会死,要不是她非要供着小禾上大学,小禾现在也不会在青岛工作,那根掉下来的树枝就不会砸着她……何秋萍钻进了牛角尖,任凭胡美杉怎么劝都劝不出来,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小禾才被从手术室推出来,整个人包得跟个白粽子似的,胡美杉只看了一眼,眼泪就像瓢泼似的下来了。
医生说那根插进小禾脖子的树枝伤到了她颈椎附近的神经束,最坏的可能是她变成植物人,次之是瘫痪,当然这都是最坏的预计,还有一种可能,年轻人恢复能力强,她会好起来。
胡美杉问她好起来的几率有多高,医生说这不好说。
何秋萍两腿一软,就晕了多去。
陶家恩和他的父母是天亮时赶到的,他在重症监护室外看包得像粽子似的小禾,看着看着眼就红了,像小白兔一样,眼泪就流了下来,他父母也看了一会,就去医生办公室了,大约十来分钟后,他们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硬拉着陶家恩走了,自始至终连个招呼也没和胡美杉打。
老萧和陆易州都是中午到的。
老萧黧黑而沧桑的一个庄稼汉子,趴在重症监护室的窗户上,隔着玻璃,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在玻璃上摸来摸去,好像抚摸的是小禾头发小禾的脸,滚滚的老泪流进了他嗫嚅着说不出话的嘴,胡美杉就觉得心脏都快窒息了,忙转到一边,不敢看了,老半天,她才听见老萧说:“禾啊,你可别学你妈啊,等你好了,咱回家,吃糠咽菜也不来城里了。”
让他这么一说,一直憋着没放声的何秋萍就爆破一样地嚎啕了起来。
一连半个月,小禾躺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钱像流水一样往外交,很快,胡美杉的那点家底就花光了,想打电话和陆易州商量,可这几天陆易州马上就要进行博士论文答辩了,又不敢分他的心,实在没辙,就跟老胡开了口,她这才知道,美杉小厨的利润父亲一分都没留过,从来都是挣一分给她一分,挣十毛给她一块,搞了半天,这些年不是她给老胡打工,而是老胡在为她义务劳动!胡美杉再一次泪雨滂沱,说:“爸,您怎么好这样,您怎么……”
她还能说什么呢?这个不是她亲爸的男人,打骨髓里都疼爱着她,她只能哭着说爸您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您这样会让我不安的。
老胡好像一点也不感动,好像胡美杉的哭,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从口袋里摸出已经被挤扁了的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两口,才说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你后爸,你亲妈已经走了,我对你好也不见得是我这个人有多厚道,我是要面子,我怕对你不好,街坊邻居戳我这个后爸的脊梁骨。说着,老胡拿出一个存折,说这几年他的工资加上胡美德给的,七七八八的也攒了小十万,放这儿他也用不着,让胡美杉先拿去应着急。
这如果是因为别的事,老胡的这存折,胡美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可眼下小禾人事不醒地在医院躺着,治疗得继续,药不能停,除非他们不想让小禾活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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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易州是一周后回来的,他的博士论文和论文答辩都通过了,先去医院看了小禾,就去学校报到了,然后去资料室了解小禾回家路上受伤的具体原因,因为小禾出事的那天,是劳动合同的最后一天,按说,在当天的六点钟,小禾和学校的工作关系已经彻底解除了,可陆易州听胡美杉说,那天小禾留下来加班了,加班完回家路上发生了意外,如果一切果真如此,按照国家颁布的新的劳工法,那么,小禾就算是工伤,学校应该承担她的治疗费用,在治疗期间,劳动合同不能解除,工资要照发。
当陆易州找到学校领导的时候,校领导很意外,说萧禾不是合同期满就没有再续吗,下班以后的受伤,怎么会和学校有关系?
陆易州差点冲校领导火了,可转而一想,造成校领导根本就不知情的更大原因,有可能是罗海洋怕承担责任,而隐瞒了留小禾加班的事实,就压住了火气,把小禾出事那晚,他所知道的前后,跟校领导说了,校领导表示他核实一下情况给他答复。
陆易州说好,起身告辞。想小禾的事,对他们全家来说,就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对校领导来说,不过是诸多需要处理的日常事务之一,肯定快不了,不如自己去资料室看看,最好能说罗海洋,让他主动向校领导汇报,这样更快更顺茬。
可陆易州不知道,他前脚出了校领导办公室,校领导后脚就给罗海洋打了电话,问萧禾出事到底是什么缘故。如果不是校领导口吻严肃地突然打电话来询问,如果是陆易州先到的,先找罗海洋谈这事,在职位比自己低,也没有厉害关系的人跟前,罗海洋或许不会因为紧张和害怕而撒谎隐瞒。
可这世上,真的没有如果。
事情的残酷就在于,校领导先给罗海洋打了电话,因为紧张,也怕因为承担责任而影响自己的前途,在接到校领导的质问电话后,罗海洋一口否定了陆易州的说法,说那天和平时一样,大家下班就回家了,萧禾也是,准点下班,有可能因为第二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她比较留恋,在学校多逗留了一会,可她多逗留那是她自己的意愿,留在学校不走也不等于是加班啊,怎么能算工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