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江没敢还嘴,陪着小心坐了会就回家了。
第二天,郭俐美妈就来了,虽然没吵,可话里话外,全是刺,不外是老杜家会算账,借着大张旗鼓娶大儿媳妇的机会,捎上了郭俐美这二媳妇。这算啥?买米小粟这冬瓜就手饶上郭俐美这根小香菜?
自始至终,赵桂荣端着笑脸陪小心,就差给郭俐美妈跪下了。杜沧海在一边看得难受,真想一脚过去,把郭俐美她妈快要耷拉到地上的脸给踢上去。赵桂荣生怕他拢不住脾气,忙摸出一毛钱,让他去打酱油。
杜沧海也知道母亲跟郭俐美她妈软成这样,是让钱逼的,遂也不想给她添难为,就接过钱去了。打了酱油回来,老远看见郭俐美妈被母亲送出来,虽然她对寒暄不已的赵桂荣依然爱搭不理,可原先沉甸甸的蒜槌子脸,已经提上去了两寸。
杜沧海懒得和她打招呼,就停了下来,提着酱油瓶子假装看天。
其实,天上什么也没有。
赵桂荣也远远瞥见了儿子,仿佛读透了他的心,轻轻推了郭俐美妈一下,催着她快走。
郭俐美妈也瞥了他一眼,匆匆走了。等她走远了,杜沧海才看见她腋下夹了个东西,就问赵桂荣给了她什么。赵桂荣支支吾吾地没说出个所以然就回家了。
晚上,杜建成和赵桂荣闲聊,说多亏了那条拉毛围巾,郭俐美妈终于同意杜长江和郭俐美的婚礼跟杜天河他们一起办了。
杜沧海一听就气炸了,那是他拉了一个冬天的沿才挣来的啊,那是他对母亲的一番孝心啊,凭什么?!郭俐美她妈算老几?!
他一声不响,把书一扔,就下床穿鞋。杜溪拽了他一把,示意他看母亲。
杜沧海一歪头,就见母亲好像自知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也不吭声,一味地低着头抹眼泪,心就一下子软了。母亲何尝是不珍惜他这做儿子的孝心?还不是迫不得已,这要不让郭俐美她妈点了头,等明年再办场像模像样的婚礼,是杀破天他们家也做不到了,就郭俐美的脾气,是能让他们家过舒坦了还是能把杜长江这辈子饶过去?
脚已拱进鞋里的杜沧海就那么怔怔地站着。
没人说话,气氛有点尴尬,最后,杜沧海蔫声蔫气地说我上茅房,就出去了。也真去了。从茅房出来,站在院子中间,仰头,望着湛蓝湛蓝的天,就觉得心里爬过一层凉飕飕的东西,像冷的泪,他再一次感觉到了钱的重要性。
他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才见母亲站在门口,看着他,眼里满是愧疚和担忧。
他笑了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说:妈,等我挣了钱再给你买一条更好的。
赵桂荣擦了擦眼角的泪,也笑着说:买什么买,好好上学,你能考上大学比给我买座金山都好。
如果那条拉毛围巾就此从杜沧海的眼前彻底消失,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但是,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2
就在赵桂荣把围巾送出去的第三天,杜沧海再一次看见了它。在孙高第的自行车后座上!
那会儿,自行车就相当于现在的宝马奔驰,虽然杜家有两辆自行车,可杜建成的自行车是公家的,宝贝得很,家里没自行车的时候,尽管四个孩子都看着他的自行车眼热,杜建成碰都不让碰,一家六口人吃喝拉撒在三十个平方房子里,喘口气能把另一个刚吐出来的气吸进去,都挤成这样了,晚上杜建成还得把他的宝贝自行车搬进屋,赵桂荣嘟哝过几次,又不是自己家的物件,跟伺候祖宗似的,把起夜的孩子绊倒,磕得少皮没毛的,好几次了!杜建成不吭声,被嘟哝急了,就说,荣誉!这是公家给的荣誉!在杜建成眼里,他原来一拉车的,能调去当邮递员,公家还给配了辆自行车,就是对他人品的莫大奖励,那辆在他**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其实是一面金属的、会行走的锦旗!因为邮递员这工作虽然累,可每到一处,迎接他的全是殷切的笑脸,比起在运输队拉大车那会,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际遇。
为这,杜天河偷偷跟弟弟妹妹说说过父亲的天真,做邮递员处处受到礼遇,是职业使然,因为他自行车的马甲兜里,装着千家万户来自远方的牵挂和惦记,如果送信的人不是父亲,是个阿猫阿狗,照样受到礼遇,因为这种礼遇本身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扯远了,我们继续说孙高第。
孙高第才是高中生,就有自行车了,是辆大金鹿,威风得要命。上学放学路上,孙高第总是一路按着铃铛,从同学们的身后冲出来,然后回头冲大家笑,那得意劲儿,特招人恨。很多次,杜沧海都想照他自行车踹一脚,不是嫉妒,是因为丁胜男。
一放学,孙高第和他的自行车就横在丁胜男和吴莎莎眼前,把从学校的花坛里偷的月季别在自行车把上,学着电影里男主角,自行车微微一歪,一条腿支在地上,侧身冲丁胜男她们笑,好像在这世界上的男人里,他才是笑得最帅最酷的那一个。
吴莎莎就说孙高第你讨不讨厌?拉着丁胜男就想绕过去,孙高第也不生气,从别在车把上的两支月季拿下来,递给她们,说一人一支。吴莎莎从来不接,丁胜男就欢天喜地地抢过来,说:你不要我要了啊,回家插花瓶。
孙高第也笑,说丁胜男财迷。丁胜男就问他什么意思,是喜欢她还是吴莎莎?不等孙高第说话,吴莎莎就翻着白眼说了句恶心,她瞧不上孙高第的纨绔子弟嘴脸。孙高第就讪讪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往返巡视几遍,谁也不看地说我喜欢你。丁胜男就主动领过来,高兴得什么似的,要不是有好多同学看着,都能跳起来搂着孙高第的脖子亲一口。
杜沧海多么希望,丁胜男能翻他几个白眼,铿锵离去。可是,丁胜男没有,她总是冲孙高第灿烂地笑着,像矫健的小鹿,轻轻一跃,跳到自行车后座上。然后,在他忿忿的目光里,孙高第把自行车铃铛按得叮铃铃响,示威似的,扬长而去。
杜沧海就更气,觉得丁胜男没骨气,吴莎莎也这么觉得,说丁胜男喜欢孙高第是因为他们家住在火车站东。
丁胜男也住在挪庄。挪庄在火车站西。
虽然只隔了一个火车站,可在人们的印象里,火车站东和西,就是一高贵一卑贱的天壤之别。
火车站以西是挪庄,前面我们说过,挪庄在解放前住着拉板车的、扛大包的、掏大粪的、做小买卖的等等,都是上不了台面的穷苦人家。尤其是挪庄西面紧邻着污水处理厂,就更是增加了青岛人对这片地方的不友好,直接把挪庄一带叫成大粪场,对住在这里的人也少有正眼,好像因为住得邻近的大粪场,身份也比大粪场里横冲直撞的苍蝇高级不到哪儿去。杜沧海挺生气,为这还和火车站东的孩子们过过几次架。对,是的,火车站东的孩子就包括孙高第。
青岛火车站以东,是全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中山路,有著名的圣爱弥尔大教堂,周围错落有致地散落着独栋的欧式或日式别墅,解放前是资本家和外国人居住的地方。解放后,就归了国家和入城干部。孙高第家住湖南路,是一栋老别墅的一楼,因为他爷爷是入城干部,他爸是他爷爷唯一的儿子,他父母虽然有四个孩子,但孙高第是唯一的男孩,在家要星星不给月亮,全家人掌上明珠一样捧着。孙高第就格外的趾高气扬,他和火车站东的所有孩子一样,对生活在大粪场边上挪庄的孩子,别说玩,连话都懒得搭,根本就没看在眼里。
但丁胜男和吴莎莎例外,因为她们是女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