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就排山倒海地在杜沧海的心里轰鸣着,他呆呆地看着吴莎莎,突然踢了旁边的墙一下,说:臭流氓!
泪在眼眶里潜伏着,突然转头,瞪着吴莎莎,说:你告诉我这个干嘛?
好像吴莎莎不怀好意似的。
吴莎莎被他吓着了,也泪汪汪地,小声说:你不是问我嘛,人家就说了,你还凶。
杜沧海呆呆看着她,难受得不行,又怕吴莎莎看出来,笑他自作多情,就解释说:我就是气丁胜男傻,孙高第又不是真心喜欢她,她不知道啊?
吴莎莎擦了擦眼泪,说:她觉得这样了孙高第就喜欢她了。
杜沧海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蠢!
恨恨的,恨不能把这个世界踢烂了,甚至懊恼那一竹竿怎么没把孙高第给穿阉了。面上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恨恨地看天看地,一肚子气没出撒。吴莎莎过来怯怯地拉起他的手,走到自家小煤屋旁,掏出他书包,晃了两下:都快考试了,你为什么要逃学?
杜沧海心里一紧,知道瞒不过去了,就拉起吴莎莎的手,说:走,我请你吃冰糕。
本来,吴莎莎是满腔怒火的,她一直在拼命学习,就是为了和杜沧海考同一所大学,可他居然逃学!还是在高二下学期,大家都在紧张复习的时候,他逃了学!可杜沧海拉着她的手,就像带着微微的电流,一瞬间吸住了她柔嫩的手掌,带着微醺的热和麻,让她无力挣脱,嘴里却还要逞强地说:杜沧海,你别想收买我!我要告诉大姨和伯父!
后来,杜沧海把她拉到商店,买了一只雪糕递给她,说:吃吧。
是的,杜沧海给她买的不是三分钱一支的冰棍,而是五分钱一支的奶油雪糕!吴莎莎见他竟如此奢侈地请自己吃雪糕,不仅诧异,还给气哭了,因为在明知家里因他欠了一屁股债,他不仅逃学,还学会了乱花钱,那他一定是学坏了。于是,为杜沧海学坏了而痛心疾首的吴莎莎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这只雪糕,逼杜沧海把雪糕退了,跟她回学校上学。
杜沧海只好说钱是正道来的,就把自己想帮家里还债,就逃学去拉板车的事说了,说加上今天的这四块钱,他都攒五十九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兴奋,终于可以有人分享他的喜悦:莎莎,才十二天,我就挣了五十九块钱!比我爸上班挣得都多!
吴莎莎的嘴张得可以站下一只煮鸡蛋。杜沧海就把雪糕剥了,塞到她嘴里,说:吃吧,只要你替我保密,我每天请你吃一只雪糕。
吴莎莎边吃雪糕边问:那你不想考大学了?
杜沧海摇了摇头:就算我今年考上了,还得先上四年学才能毕业,上学四年没工资,我打听了,大学生毕了业,一个月的工资才能拿五十二块五毛钱,我们家两千多块钱的饥荒什么时候能还完?我爸妈还不得把身体累垮了?
吴莎莎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会账,觉得也是,就点头,答应替杜沧海,不用他请雪糕也会替他保密。
3
杜沧海攒一百块了,想交给家里还债,又怕父母问钱是从哪里来的,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和吴莎莎商量,怎么让父母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百块钱。
可杜沧海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当他把一百块钱交给杜建成,说是放学路上捡的。杜建成非但没像他想象的一样欣喜若狂,反倒是二话没说就把他揍了一顿,说他不是个东西,小小年纪就这么贪心!
在当时,一百块钱,随便放谁家,都是笔巨款。他捡着钱拿回家了,想没想丢钱那个人的日子咋往下过?!
杜建成连打带踹的时候,杜沧海没吭声,想只要父母能把钱收下,随便他打随便他踹。没成想杜建成打完了,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拖着他往外走,说是要去他捡钱的地方等失主,杜沧海一肚子不情愿,但还是去了,心想,等就等,反正这钱不是别人丢的,等不到失主杜建成死了心,这钱也就收下了。
爷俩在广州路上蹲到快晚上十点了,等来了无数来来往往的路人,就是没等来找钱的,杜沧海说别等了,没人回来找,说明人家根本就没把这一百块钱看在眼里。
杜建成说放屁!说不准是丢前的人想不起来在哪儿丢的了,正满世界踅摸呢。说完就要去派出所交给警察。杜沧海这下真急了,知道不说实话不行了,就说:爸,别去了,这钱不是我捡的。
杜建成就懵了,定定看着他,好像在琢磨,难不成是偷的?这么想着,朝着他屁股就踹,说:杜沧海你这个祸害!你给我老实交代,这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杜沧海敏捷地躲过了,说:挣的。
原以为自己说这钱是挣的,父亲就不气了,会停下打,问是怎么挣的。可事与愿违,父亲非但没不揍他,反倒打地更凶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骂杜沧海是真学坏了,质问是帮人偷挣的还是帮人望风挣的。杜沧海被打急了,也扯着嗓子跟他吼上了,说:拉板车挣的!
杜建成说:你拉啥板车?
杜沧海就把自己逃学拉板车挣钱的事说了。杜建成还是将信将疑,说:真的?
杜沧海说:不信你去问我师傅。杜建成说:你他妈个逼的真长本事了,还混上师傅了!让杜沧海这就领他去见。
杜沧海知道父亲是真怕他跟杂七杂八的人学坏,只好领他去了。
他师父姓薛,叫薛春峰,就是领杜沧海走上拉班车之路的锁厂会计。虽然他犯过事,虽然只是个拉板车的,但杜沧海很尊敬他,觉得他并不坏,甚至很仗义,就像当年挪用锁厂的公款,也不是为自己个儿享受,是老家弟弟不起新房子娶不上媳妇,可起房子得用钱,老家的日子就是土里刨食,要见分钱比登天都难,哪儿有?他爹娘就坐火车从老家来了,要三百块,他没有,爹娘就不走,媳妇一肚子意见,三天两头找他呛呛,把他给呛呛急了,就挪用了厂里的钱,年底对不起账来,就露馅了,抓进去坐牢了。从拉上板车那天起,杜沧海就一直跟薛春峰干,因为薛春峰不像其它拉车的,有活干不过来,转给别人时还得扒层皮,薛春峰看不上,说都熟人,哪儿好意思的?
薛歌是薛春峰的小女儿,才十岁,读小学四年级,挺聪明伶俐的一小姑娘,上面仨哥哥,薛春峰掌上明珠一样地宠着。有时候,半下午时没活了,杜沧海不敢回家,也没地方去,薛春峰就领他回家。薛春峰老婆对杜沧海也挺好,只要他进门,就又是泡茶又是水果地招待着。杜沧海是个矜持的人,在人家又吃又喝的不好意思,就帮薛歌辅导作业。城里年轻男人,少有杜沧海这么知进退的,薛春峰两口子就更喜欢他了。有时候,快中午了,只要拉车拉到薛春峰家附近,薛春峰就会拉他回家吃饭。
薛春峰老婆虽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可做一手好菜,她有个娘家弟弟,在港务局扛大包,青岛俗称老搬,业余时间喜欢划橡皮筏下海钓鱼。春天三四月和秋天的十月,是钓逛鱼季节。逛鱼是近海鱼,脑袋大,像蛇,但比蛇粗大、短,黄褐色,没有鳞。虽同是逛鱼,但春天和秋天的逛鱼还是不一样的。春天的鲜嫩,秋天的香肥。薛春峰小舅子上三班,时间充裕,差不多天天出去钓逛鱼。逛鱼傻,好钓,俩小时就能钓十来斤,自己吃不完,又没冰箱,就给薛春峰家送,逛鱼耐活,送来了,薛春峰老婆就养在盆里,等薛春峰回家杀了,她做辣炒逛鱼,清炖逛鱼,逛鱼炖豆腐,炸逛鱼,总之,桌上有几个盘子就有逛鱼的几种做法。杜沧海觉得辣炒和清炖最让人流连忘返,把活的逛鱼切了段,用辣椒姜丝爆锅,滴几滴青岛本地的灯塔酱油,爆出酱香就把逛鱼下去,添少许水,刚好没过鱼,焖五分钟,只剩一点浅酱色的浓汤裹在逛鱼段上,外面味足足的,里面逛鱼肉幼滑细嫩……还有清炖逛鱼,炖的汤是乳白的,鲜嫩的逛鱼卧在汤底下,来一碗米饭,淋上逛鱼汤,稀里哗啦地吃下去,那过瘾,真叫一个淋漓尽致。所以,薛春峰说,他1979年的理想就是攒够钱买台冰箱,把吃不完的逛鱼码进去冰着,随便什么季节都能吃。
打眼一看进来的是杜沧海爷俩,薛春峰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杜沧海告诉过他,他是瞒着家里逃学出来拉车的。
薛春峰招呼他们坐了,泡了一大茶缸茶,跟杜建成说:老兄,孩子这么懂事,你啊,就偷着乐吧。
杜建成默默地喝了两口茶,和薛春峰聊了一会个体拉板车的各种甘苦,感慨了几句世道变化真快,就起身告辞了。
爷俩走在街上,一前一后,不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