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沧海的案子,还在调查取证阶段,罪名没定,也还没判决,吴莎莎调转感情的船头,怎么会跟闪电一样?杜天河也很困惑,他去拘留所看杜沧海,杜沧海对未来并不乐观,让杜天河给吴莎莎捎句话,别等他了。杜天河看着他,老半天才说,她没等。
杜沧海以为听错了,问杜天河他进来几天了。杜天河说十天了。杜沧海点点头,自言自语说:十天不算长,她等得起,可万一判我十年呢?她不就耽误了?
杜天河一阵难过,说:我已经告诉你了,她没等你,在你进来的当天她就和孙高第好了,都搬一块去住了。
杜沧海使劲晃了晃脑袋,这会儿,他不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而是以为在做梦,晃完脑袋,又使劲拍几下自己的脸,说:哥,开玩笑你也得靠点谱,莎莎怎么可能跟孙高第?她最讨厌他了。
杜天河怕他难受,就没再强调吴莎莎的事。只告诉他别急躁,为了他的事,梁所长这几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看,走私罪名有希望不成立,但涉嫌卖私是脱不掉的,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卖私,不算犯罪,也就没收非法所得,拘留十五天完事。
杜沧海问父母怎么样。杜天河说挺好,他们的父亲还和以前一样,每天下午就去云南路三角地的小公园花坛那儿找人下军棋,好像他的小儿子杜沧海不是进了派出所,而是去外地上货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回来。
杜天河这么说,本是为了不让杜沧海担心父母。可杜沧海听到这里,却像个眼窝子浅的孩子似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其实,这一次,杜建成心里真没底,更不知道走私是个什么罪名,就像66年的时候,平时挺好的人,被一群小年轻揪出来就扣上大帽子敲锣打鼓地游街,你说他们犯了啥罪?不就是过去家里有钱、就是多读了几本书的。钱是人家凭能力赚的,书是凭脑子读的,咋就成罪了?这理跟谁讲去?没人跟你讲理,罪只能自己遭。所以,杜沧海要从单位上不干了下来做生意,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就是文革时候亲眼看有钱人遭罪看怕了。杜沧海倔,他拦不下,这不,到底还是出事了。
这几年,杜沧海挣了钱,他们家的日子比街坊邻居不知高出去都少截,怕招人嫉恨,他和赵桂荣都小心谨慎得很,菜和水果,只吃应时应季的,穿也不讲究,街坊邻居谁家有需要,也和以前一样伸手帮忙,但很克制分寸,决不盖过别人的风头,尤其是老华。
老华虽号称侠盗,但心眼不大,满心满脑子要当挪庄最牛逼最仗义的人,谁要表现得比他还牛逼仗义,他肯定得给他亏吃,还是那种明的,让你没法说没法道。
老华这种人,好防,无非是不愿意让别人比他更像个道德高尚的人。有种更可怕的,是见不得别人日子过得比自己好。一旦觉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或是比自己幸福,他就像受到了塌天一样的欺负,能背后使绊子就背后使绊子,背后使不了绊子就逢人提你就说你不好,也挺没意思的,好端端的,就像让人给诅咒了。所以,在挪庄过了快六十年,杜建成总结出了的人生哲学就是:把日子过舒服了就好,别显山露水、别掐尖,泯然众人矣的幸福,最踏实。
可是,挪庄人依然知道他家日子过发了。
老华每每在街上见了他,总是挺着他瘦瘦的胸脯,背着手,绝不主动打招呼。杜建成不计较,每次见了,满脸笑容地主动打招呼,说华兄弟,吃了?再要么就是华兄弟,哪儿去?老华总用带了浓重鼻音的威严声音说吃了或是去打牌。老华的人生,总是在偷和打牌之间徘徊,打牌输光了就去偷,偷来钱就去打牌输掉,形成一个完全封闭的循环。有人不忿,跟杜建成说:三哥,你比老华大,用得着先跟他打招呼了?
杜建成就笑笑,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但只在心里想想,或是回家跟赵桂荣絮叨两嘴,在外面决不露半个字;也有人说老华,说老华啊,三哥比你年长,咋每次都要他跟你打招呼?老华就把瘦瘦的胸脯又往天的方向耸了耸,说:我老华,别的没有,硬骨头还有二两,他家有钱就了不起啊?不给惯毛病!
有人把老华的话学到杜建成跟前,杜建成就笑,不说老华半个不字,就说老华侠义,有风骨,咱挪庄没人比得上。杜建成知道,这样的闲话,就像柳絮,在人的口风里转来转去的,早晚有吹到当事人耳朵里的时候,果然的,就因为杜建成嘴上对老华的服气,老华从没半夜往杜建成家门上抹过大便。
是的,老华自诩有原则,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偷挪庄人,所以,挪庄人若是得罪了他,他的报复方式就是半夜提着粪桶往人家门上抹大便。
很多时候,杜沧海看不惯杜建成对老华的忍让,觉得这是助长老华的嚣张。杜建成就说你懂什么?现在,这句话,果然应验了,杜沧海被派出所带走,整个挪庄街上,说什么的都有,好听的没有,难听的不缺,最多的还是庆幸,庆幸自己幸亏安分守己,没眼馋人家挣钱也去做生意,这不,有钱是他,遭罪也是他?
这些,杜建成知道,可出事的,是自己儿子,他的辩解除了招人嗤笑,啥用没有,说得再好听,再在理,不就是护犊子么?不好说什么,那些好的孬的沾着风带着刺的话他就装没听见,每次上街,都脚步匆匆的,不卑不亢地仰着头,嘴角挂着一抹笑,好像正奉了赵桂荣的命去买肉,心里,却汪着一大泡辛酸泪。
这时,抬举着老华的作用就显出来了。
老华自诩是个仗义的,从来用不着他、还比他年长的杜建成尊了他这么些年,老华心里感念着呢,觉得是回老杜家一个礼的时候了,在街上每逢听谁在幸灾乐祸幸亏挣钱挣进了派出所的那人不是自己,老华破口就骂,骂人是猪,一天到晚没个鸟事,看见长肥的那头被主人拎去宰了,就幸灾乐祸自己是个瘦子,要脸么?别忘了,是猪就有被宰的时候,区别就是张三宰在河滩上、李四宰在柏油马路上!你们幸灾乐祸个鸡巴!杜沧海见的那世面,你们活十辈子也见不着!
直把人骂得讪讪哑巴了,老华才算完,当然,像老华这么高调的人,是不会做幕后英雄的,每一次骂完了人,就会去杜建成家邀功,说三哥,那个谁谁满嘴胡咧咧,被我骂的气儿都喘不上来。杜建成心里老泪纵横,就说华兄弟啊,这时候,就你还能为我家说句话。老华就抽出一支烟卷来,点上,边抽边吐着唾沫骂,说这些人,就是典型的红眼病,你家盛极一时的时候,好听的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搬,可在心里,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呢,等你家倒霉了,他们就拿唾沫当石头往井里落!
杜建成承认老华说得没错,可这么大的挪庄,众口铄金,他能怎么着?只能像老华说的那样,挺起腰杆,别趴下,以前怎么样活现在还怎么样活,坚决不让孙子们看了笑话去。
所以,杜建成每天拎个马扎子去云南路三角地的小公园找人下棋,下到傍晚回家吃饭,路上见着熟人,和以前一样打招呼。老华见了,说:对,三哥,你就得这样,不能公安还没给咱判罪呢,咱就把自己当了罪犯家属。
虽然平日里对老华有千般讨厌、万般的厌恶,但杜建成觉得他这话说的对,不能人家还没举起板子来呢,自己就把屁股撅起来。
杜沧海没放出来,赵桂荣就心神不宁,在家坐不住,总想找个人说道说道,好像整个世界是一堵绝望的墙,别人那些毫无实质意义的宽慰话,却能在这堵漆黑的墙上撕出一缝隙光芒来。
可是,杜建成白天在街上和人端惯了处事不变、波澜不惊的笑脸,就像在两边脸上一边挂了一副沉重的门面,累得慌,踏进家门,那张原本淡定着的笑脸,呱哒就掉了下来了,被扔到了看不见的黑影里,给赵桂荣看的,只有一张严峻而苍老的黑脸。赵桂荣心里,就更堵得慌了,为点鸡毛蒜皮就和杜建成吵吵,在家待不住,又不愿意上街被街坊邻居们拿言语试探深浅,更不愿意承接那些虚情假意也好真情实意也罢的同情,就去杜长江家。
杜长江虽然也为杜沧海被抓进去而着急,但更多是痛心疾首,口口声声说我早说什么了?钱是好东西,可得悠着点挣,事是他自己作下的,丢的是咱全家的脸!
郭俐美则庆幸他们虽然没挣着大钱,但至少大人孩子平平安安的,跟赵桂荣说,等杜沧海出来,让他找个地方上班,别在即墨路那条恶人街混了!
赵桂荣本来就是心里堵得慌,来寻开解的,可杜长江两口子,一唱一和的,简直是落井下石,就气得不行,说:长江!你们两口子,但凡有点良心,就别忘了,你们住的房子还是沧海从恶人街给你们挣回来的!
说完,摔门走了。
郭俐美拿眼神瞟着婆婆的背影,一脸莫名其妙,好像搞不明白婆婆这是发的哪门子火,这要真计较起来,他们沾杜沧海什么好处了?不就戴了些不花钱的电子表穿了些不花钱的衣服嘛!真是的,他一杆子捅黄了杜天河的婚事,杜天河的婚姻是什么?他们的婚礼是什么?都是一辈子的大事!和这些比起来,他那些破东西值得一提么?就忿忿地和杜长江说,杜长江说:行了,妈心里堵得慌,以后再说起老三的事,顺着她的心说。
郭俐美嘟哝了一句凭什么,被杜长江一眼瞪了回去。
从杜长江出来,赵桂荣就坐车去了杜天河的宿舍,想杜天河是机关干部,有见识也有修养,看他有没有办法能帮上杜沧海。
一上楼,远远就看一姑娘坐在杜天河门口的擦脚垫子上织毛衣,就想,这谁家姑娘?可真会找地方坐。等近了,才见是何春熙,意外得很,叫了声小何。
何春熙应声抬头,见是赵桂荣,也一脸惊喜,还夹杂着羞涩,站起来,抱着毛线团和织了一半的毛衣,微微低着头,叫了声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