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一问,才知道郭俐美和杜甫刚刚吵完架,到公婆这边告状来了。杜沧海就奇怪,说跟儿子有什么可吵的?赵桂荣说,去年,杜长江从国货下岗了,郭俐美内退,两人工资加起来不到四百块钱,杜甫呢,白白取了这么一好名,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说是喜欢做饭,考不上普高,就进了烹饪学校,为了买上课用的材料和郭俐美不知吵了多少嘴。人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到他们这儿,就是哀了一家子。刚才就是杜甫学校有西点课,家庭作业是回家烤西点。杜甫想买个烤箱,郭俐美说没钱,不给买。杜甫说这些年爷爷奶奶给的压岁钱,全让郭俐美以代为保管的名义没收了,让郭俐美还给他。郭俐美不给,杜甫摔门走了,郭俐美以为他到公婆这边了,就过来看看。
赵桂荣叹了口气,说:什么过来看看,你二嫂这是过来给我和你爸下通知的,你孙子又要烤箱了。
每当杜甫要什么,他们不给买,郭俐美就会跑过来告状,告状目的不是为了让公婆帮她收拾杜甫,而是让他们知道杜甫需要什么。然后,杜建成两口子就会一边叹气一边顺应了郭俐美的心愿,把杜甫想要的,买回来,让杜天河给送去。
杜沧海怔了一会,说我给买吧。
第二天,去商场买了烤箱,给杜长江家送去。
杜甫没烤箱做实践作业,正在家生闷气。杜长江拿着晚报勾勾划划地研究福利彩票,爷俩谁也不搭理谁。杜沧海问二嫂去哪儿了。
杜甫说去教堂做礼拜了,自从内退,郭俐美就皈依了基督教,很虔诚,除了做礼拜,还经常传教,为了哄她高兴,杜长江和杜甫先后受了洗,但没她虔诚,经常找借口不去做礼拜,所以,杜甫说别人家周末是休息日,他们家周末是爆炸日。
郭俐美会因为他和杜长江周末不去教堂而大发雷霆,宛如炸弹。
杜沧海趁杜甫去厨房忙活的时候,悄悄拿出两万块钱,塞给杜长江,杜长江面露尴尬,怕烫似的把钱扔到茶几上,说:沧海你这干什么呢?我不缺钱花。
杜沧海知道他要面子,就说知道你不缺,可这几年我没在家,父母多亏你照应,你总得让我也表达表达心意吧。说着,拿起钱,又塞杜长江手里:你要不拿,我心里也不安。
杜长江脸很红,好像被逼没办法了似的,把钱揣口袋里,小声说:真没想到,时代变化这么快。
杜沧海说是啊。当初他决定做生意,无非是为了快点把家里的债还上,没想到还成了顺应时代潮流了。杜长江讪讪说:当初要不是你嫂子拉着,我也下海了,我们家今天也不会这个样子。
杜沧海虽然点头,但知道,就算时光倒退十几年,没郭俐美拦着,杜长江也不会辞职下海做生意。性格即命运,杜长江虽处处表现得很要强,事实却是贪恋眼下的小安逸小繁荣,胆小如鼠。
快十一点了,杜长江去翻腾冰箱,要留他吃饭。杜沧海起身告辞了,说要去看杜天河。杜长江这才如获大赦似地松了口气。看着他翻出来放在灶台上的东西,杜沧海心里一阵阵的难过,那刀鱼,比指头宽不了多少,虾也发黑了,都不知冰多长时间了。
杜天河还是老样子,上班,下班,去墓地陪米小粟看会儿日出、说会儿话,有时间了,也会和米小樱聚聚,一起说说米小粟,就好像,他们一说,米小粟就活过来了,活在他们的回忆里,语言里,以及他们在一起说话的空气里。
4
青岛虽然是故土,可离开了几年,已有些隔膜,杜沧海打算回来蛰伏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说,闲来没事,回了趟即墨路。
十几年来,即墨路几乎是整个山东零售业批发的集散地,生意好得很,政府觉得这么大一市场,还散在马路上,影响周围交通,也影响了周边居民的正常生活,起意要改造即墨路小商品批发市场,就把即墨路东侧的人防工程改造了,上下三层,有电梯,让大家退路进室,可有的人不看好退路入室的市场前景,就不干了。
新的即墨路小商品地下批发城,杜沧海也去看过,干净整洁,也现代了很多,但不知为什么,觉得缺少了点什么。转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这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回了家,才想起来,缺的是原先那种野草一样的勃勃生气,重新规划后的即墨路小商品批发市场,像把野草给盆栽了,即使野草想蓬勃,也失去了原始的野生环境。
杜沧海心里很萧索,觉得即墨路像破败而回不去的故乡,从此以后,和他的关系,只剩了回味和怀念,再也不会有实质的联系了。
丹东路的家,杜沧海原本想收拾收拾卫生就带着家宝和家欣搬回去,可回去一看,几年没住人,已朽败得不像样,地板都翘起来了,就想重新装修,又怕装修噪音吵着夏敬国,就下楼敲门,想跟他打声招呼。开门的却是个陌生人,杜沧海就愣得很,问他是夏敬国什么人。
那人说什么人也不是,房子是他从夏敬国手里买的。
杜沧海还记得夏敬国跟他说这房时的满意神情,说打算和女一号在这儿养老送终了,怎么就给卖了?就问夏敬国为什么要卖房子。那人说好像是炒期货炒得倾家**产了吧,就把房子卖了。
第二天,杜沧海又去即墨路找几个和夏敬国相熟的老人,才知道夏敬国在期货市场上赚了几笔后,就胃口大开,把公司股份都变现投了进去,结果全赔了。
夏敬国最穷的时候,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以前日子过那么风光,一下子狼狈成这样,不好意思说,就找即墨路的老朋友,闲聊一会,聊到快傍晚了,就突然想起来一样,一拍脑袋,说老婆让买菜,忘带钱包了,跟朋友们借个三百二百的。一开始,大家谁也没当事,可时间久了,市场上的老朋友们都被他借遍了,从来没还的时候,就有人纳闷,以夏敬国,不至于啊?就打听他怎么了,才把夏敬国破产的事打听出来,念在大家都同在即墨路这条海盗船上风里来浪里去熬过苦的情份,也没人去戳破。夏敬国再来,就会有人招呼个临时牌局,打几把扑克,让他赢个一百二百的,回去和女一号过几天日子,免得他临要借,还张不开口。夏敬国也是个聪明人,时间一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消人说,自己都不好意思来了。把丹东路上的房子卖了,卖了五十万,又花十来万在人民路买了个一居室,和女一号搬过去了。
杜沧海听得唏嘘不已,要了地址,第二天买了礼物就去了。
一看是他,夏敬国就笑了,说: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我还当你让俄罗斯姑娘给收了呢。
几年不见,夏敬国老了很多,灰的黑的白的头发掺杂在一起,格外显老。杜沧海差点没忍住泪。夏敬国故做一副大剌剌的样子,说:看看你这熊样,我这不好好的嘛。
说着,把女一号从房间里推出来,和杜沧海打了招呼。
女一号比前几年好点了,手,微微能动了,说话杜沧海勉强也能听懂了,冲他笑,叫他:小杜,你回来了啊?
杜沧海叫了声阿姨,和她寒暄了两句,见她说话很费力,怕她累着,就专注和夏敬国说。
夏敬国泡了杯茶递给他,说没好茶,让他凑合着喝。杜沧海就笑,说跟在火车上睡过好几年地板的人说什么凑合不凑合,咱都是有福能享,有罪也能遭的人。
夏敬国点点头,但脸上还是有惭愧之色,喃喃说,当初如果能听杜沧海的劝,也落不到今天。杜沧海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就抬头看房子。
夏敬国说这房子虽然地角没丹东路好,但生活方便,过了马路就是小村庄市场,还有利群超市,最关键的是离海慈医院近,他们一年比一年老了,他还好,万一女一号有点风吹草动,他得考虑在不叫救护车的情况下,自己也能把她推到医院。
他说话的时候,女一号一直笑吟吟地看着他,脸红红的,眼里有隐约闪烁的泪光。
命运的刻薄之处,就是你不能换一种环境假设,否则就是稀里哗啦地坍塌,毫不含糊。
杜沧海问夏敬国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夏敬国说你要有时间,就开车拉我们去看看海吧,人民路离海边远,他也不再年轻,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推着女一号走十几公里去看海再走回来了。
杜沧海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