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街的男男女女,卖的买的,跟抢似的,他到一家卖羊毛衫的摊前看了看,质量不见得比国货得好,但款式新潮,顾客多得圈成了一道人墙,挤过来挤过去的,好像羊毛衫不要钱,杜长江顺口问了句价钱,老板说二十,杜长江吓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想,不就款式新潮点么,也忒宰人了,这件羊毛衫在国货最多十几块,正咂着舌,就听旁边的姑娘拦腰就把价格砍了一半,老板恼了,一把夺回毛衣,不耐烦地挥着手,让姑娘走。姑娘也不恼,继续磨叽,最后,加了一块钱,欢天喜地地把羊毛衫拿走了。
杜长江这才知道,即墨路上的东西,要价水分高得很,来这里买东西,没两把侃价的刷子,还真能被宰出血来,这么想着,一路走一路看,就到了杜沧海的摊前。
杜长江站在下面看了好一会,听出杜沧海的嗓子都吆喝哑了,嘴上不仅干得爆了皮,还有几道小血口子,心里就隐隐地疼,心疼他,那一吊铺的钱,想必都是他口干舌燥地吆喝来的吧?心里突然就踏实了,转身去找商店买了瓶汽水,挤进人群,把拧开的汽水递给杜沧海,接过他手里的毛衣,跳到铁皮柜台上帮他吆喝。
杜沧海咧着嘴笑,喝了几大口汽水,问他怎么有时间过来。杜长江说过来看看你是怎么发财的。
杜沧海就笑得更灿烂了,让他帮着盯会,他去上个厕所,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在一旁帮着杜沧海卖毛衣的大狮子不知所以然,只是看来了个新人,而且杜沧海对他态度还好的要命,就有点紧张,以为来了一个和自己争宠抢饭碗的,就拿一个又一个的白眼球往杜长江身上砸,甚至还故意拿肩撞了他两下,杜长江觉得莫名其妙,说:你干什么?
大狮子生气地说: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见杜长江爱搭不理,一副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就更生气了,说:我们老大这儿有我就够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杜长江也生气了,想怪不得人说即墨路是条恶人街呢,果然名不虚传,无缘无故的,就被人挤兑了。虽然大狮子长得凶,可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有杜沧海在,杜长江倒也不胆怯,遂也拉下脸来,说:干什么?找事不是?
大狮子又当胸推了一巴掌: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就找你事,怎么了?
在国货站柜台的杜长江虽然看上去很文静,有点知识分子的范儿,可挪庄人,都是打着群架长大的,哪个不是打架的好手?就把怀里的毛衣往堆上一放,抬脚就踹。大狮子没想到杜长江会来狠的,没防备,一脚给踢在了胯上,一个趔趄就坐倒在地上。
众目睽睽,大狮子自觉丢了面子,从地上爬起来就嗷地一声扑向杜长江,一头把他撞在地上,骑上去就打。
杜沧海上完厕所回来,远远的,就见自己摊前乱成了一锅粥,忙撒脚跑过来,就见大狮子正骑在杜长江身上抡着拳头狂打一个劲,杜长江的鼻子和嘴,都已经打破了,血糊了一脸,看上去挺吓人的,杜沧海就急了,抬脚就给了大狮子一脚,把他从杜长江身上踹下来,扶起杜长江,冲大狮子喝道:大狮子,你吃错药了?!
杜沧海看看杜长江的脸,叫了声二哥,然后问要不要紧。一听杜沧海叫杜长江二哥,大狮子就愣了,说:他是你哥?
杜沧海瞪了他一眼,说:我二哥,你当是谁?
大狮子说了声:我操!我还以为来跟我抢饭碗的呢!说着,就端上满脸热情似火地笑给杜长江又是作揖又是打拱,说要晚上请吃饭给杜长江赔礼道歉。杜长江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心胸里,又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懒得和大狮子之流的为伍,就一点面子也没给留,生硬地拒绝了。
见杜长江让大狮子打得嘴唇破了,鼻子也在流血,杜沧海实在不知该怎么着好,就从挂在胸前的包里掏了一把钱,塞到杜长江口袋里,让他去市立医院看看,别顶着一张血脸回去吓着杜甫,到时候,郭俐美非来骂他不可。
被亲弟弟往口袋里塞钱,杜长江觉得别扭,把钱掏出来的时候,大体看了一眼,估计得一二百块吧,心里就挺不是滋味的,觉得自己被照拂了,甚至是被怜悯了,而且是被自己没瞧在眼里的弟弟!就把钱又给塞了回去,说不用。围在摊前买毛衣的人等得不耐烦了,问杜沧海还卖不卖了。
杜长江拍拍杜沧海的胳膊,让他安心做买卖。杜沧海问过来找他是不是有事。杜长江摇了摇头,说:看看你怎么做买卖,只要你钱是打正道来的,我就放心了。
杜沧海就笑了,说:哥,你放心,我拿回家的每一分钱都是我拿汗水洗出来的。说着,从包里摸出一条手帕,把没喝完的汽水倒上一点,递给杜长江,让他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杜长江擦着脸,汽水的甜腻味道弄得他脸上痒痒的,就草草擦了两把,说回家洗洗就好了,说完,去坐5路电车回家了。
回家,和郭俐美把他看到的盛况说了,郭俐美说摆个摊就能挣这么多钱?杜长江点点头,满腹心事的样子。郭俐美就一脸神往地说要不我也去摆摊吧。杜长江说胡闹!也不看看即墨路都些什么人,正经有工作的,谁去干那个?挣钱再多也没人拿正眼看。
郭俐美小声嘟哝说我拿正眼看。
杜长江仰面躺着,让她打盆热水帮她把脸擦擦,郭俐美这才发现他鼻孔里还有血迹,问怎么了?杜长江就把和大狮子打架的事说了一下。
郭俐美打了盆热水,边给他擦边说: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这不土匪吗?
还无赖!杜长江又补充了一句:即墨路就这么帮人,没素质,挣钱再多也没人瞧得起!
郭俐美边给他擦脸边说:明年大哥就该毕业回青岛了,这房子恐怕是这不长了吧?
郭俐美说:最好你大哥在上海谈个女朋友,留在那儿不回来了。
杜长江说:别,千万别,要真那样,我哥厂里非逼着咱退房不可。
郭俐美想想也是,就说:实在不行我就放赖,反正搬回你妈家挤着,我不干。
杜长江没说话。
洗完脸,杜长江上床躺下了,心里,沉甸甸的,想,从杜沧海闯下祸到现在,一晃也五年了,原本应该在大学读书的杜沧海成了做小买卖的,本应在车间干活的大哥反倒成了大学生,突然地,就生出了些感慨,觉得命运这东西,真难琢磨。
最不可理喻的是杜沧海这个做小买卖的,居然能赚一吊铺钱!他想不透,难道即墨路上空的天上会下钱吗?虽如此,但他并不羡慕杜沧海,就像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没鸡蛋吃,可他并不羡慕那个挎着篮子走街串巷用粮票换鸡蛋的乡下人。
小时候,每当听见胡同理由人喊换鸡蛋,母亲就会拿出粮票数一数,大多时候,数完,叹口气就放回去了。家里这么多人,粮票都不够用的,哪儿还有富余的换鸡蛋?所以,小时候,他们家很少看见鸡蛋,上学路上路过垃圾桶,看着别人家倒出来的鸡蛋皮,他眼珠都会绿一会。
虽然郭俐美去国货闹过,弄得杜长江和小叶都很没脸,但大家都知道,这事怪不得杜长江,是小叶,橄榄枝一次一次地递着,人家杜长江不接招,她还非要迎难而上。这事没闹开之前,大家只是叽叽喳喳地瞎揣测,一闹开了,事也就明朗了,除了当天难堪点,反倒给杜长江脸上贴了金,用领导的话说,杜长江这人作风正,堪重用。
国货是商业单位,站柜台的,女人居多,小组长直接领导女售货员,女人当小组长,就是女人管女人,可女人这种生物,天生又是谁也不服谁,为点鸡毛蒜皮打成一锅粥是常有的事,女人做小组长根本就震唬不住。所以,小组长,最好是男的,但人品很重要,抗女色缠磨这一关要过硬,毕竟有些女人天生会在男人眼前使用性别优势,缠磨些好处,一旦小组长中了蛊,更乱套,搞不好连人命都能闹出来!郭俐美去闹了一场,让整个国货上下都知道了模样不错的年轻姑娘硬往上扑也没扑倒杜长江,于是,领导们觉得,杜长江堪用,没多久,就给他提了小组长。得到重用,杜长江很兴奋,发誓要好好干,争取继续进步。
虽然希望往上走,但杜长江并没什么凌云的壮志,最大理想就是能当采购科科长,可以天南海北出差,见多识广不说,还有很多看不见的好处。到底有多少好处,看看现任采购科长就知道了,挺着巨大的肚子,不管谁和他说话,他都慢半拍,话懒洋洋地说,眼皮懒洋洋地抬,牛逼烘烘的,好像国货的天下就他是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