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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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万家顺直接去了万家强公司,把父母为了逃避法院执行决定提前进城养老的事说了,然后,一脸茫茫然地问万家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万家强只能说既来之则安之,父母既然来了就来了吧,只是这阵子因为岳父住院,他家新房也在装修,怕是腾不出精力照顾父母,既然父母已经先投奔他家去了,就先在他家住着,等他装修完新房搬了家,就把父母接过去。
这个回答虽然没达到万家顺的目的,可至少有了盼头,心里就轻松点了,让万家强晚上过去吃饭,万家强知道陈玉华不是个勤快人,再就是万家顺家房子小,一大家子八口人,根本就坐不下,遂说晚上就别家里吃了,他请客,去江宁会馆,正好让父母看看劈柴院。万家顺嗯了一声,忙给陈玉华打了个电话,让她别买菜了。
陈玉华正在家看韩剧呢,听他这么一说,正中下怀,扭头见老虎和老万正玩游戏玩得入迷,就让老鲍给老虎换套干净衣服,晚上去江宁会馆吃饭。
就父母来青岛的事,万家强弟兄俩又絮叨了一会,万家强叮嘱他,关于他卖车的事,先别告诉父母,怕他们心里不好受。
万家顺说好。
晚上,一大家子去了江宁会馆,万家强订了最好的房间,能直接看到戏台,老万和老鲍一进古色古香的房间,就唏嘘不已,腾然间就虚荣暴涨,觉得万家强虽说做企业做得手头也紧吧,再紧也是瘦死地骆驼比马大,要不然怎么会请他们二老到这么豪华的饭店吃饭?整个棉花村,能进这么好饭店吃饭的人,怕也就是他老两口了。
这么想着,老万就忘了万家强一个人奋斗的那些艰难,就像不知情的人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席间,话语里就膨胀得让万家强不自在了起来。
季苏晚上还要去医院陪床,和公婆寒暄过后,草草吃了几口饭就走了。季苏一走,老万说话就更放得开了,说真的,虽然季苏从来不给他们脸色看,说话向来也是客客气气的,可老万两口子,总觉得和她有些隔膜,那种隔膜,就像抱窝鸡和天上飞着的孔雀的隔膜,用陈玉华的话说,什么隔不隔膜的,他们这叫自卑,因为季苏是城里人,大学毕业,又是教授的闺女,在她跟前,他们难免要紧手紧脚的,总怕被人家笑话,被人瞧不起,所以要处处拿捏着点,和她陈玉华呢?大家就是席上滑到炕上的差距,高矮差不多,谁也不用笑话谁,公婆觉得和她没隔膜,那叫看人下菜碟!一开始,老万还和她争执,事后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从骨子里,觉得自己和陈玉华是一类人,也就凡事不见外了。
在饭桌上,万家强又把下午和万家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说等新房装修完了,就把父母接过来,和他们一起住。
陈玉华问还要装修多少时间。
万家强说两个月吧,再晾两个月的味,就可以搬进去住了。
陈玉华就撅了撅嘴,还有四个月呢,一想到一连四个月要和公婆一个锅里摸勺子,就觉得日子昏庸得暗无天日了。
戏台上开始唱戏,唱得是《四郎探母》,老万和老鲍就给掉到戏文里去了,老鲍时不时拿手背揩揩眼角的泪。
夜晚的劈柴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地摩肩擦踵着。吃完饭往外走,万家强怕父母走丢了,小心地搀着老万的胳膊。
很多年了,他们父母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有多身体接触,老万有种冲动,想把儿子揽在怀里,结结实实地拍拍他的后背,但他压抑住了。
就是在这个晚上,季教授艰难地走完了他67年的人间路。送他来医院的时候,医生早就说过,他因为脑溢血住院,又有心肌梗死病史,这两个病凑到一起,是最凶险的,因为治疗其中任何一项都会加重另一个病的症状……因为脑出血是急症,就只能抢先治疗脑出血,结果却诱发了大面积心肌梗死。
其实,在临终前的大半天,季教授就有感觉了,从上午开始,胸口就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之前心肌梗死发作之前,都有类似的症状,他深知自己难以逃过这一劫,下午就跟老苏说了,晚上把季蓝也叫过来,他有话要和她说。
季蓝来了之后,季教授握着她的手,说蓝蓝,你的脾气,要收一收,不然,会害了你自己的。
这话,季教授说过很多次了,季蓝都没当事。
季蓝名牌大学毕业,在青岛第一流的零售商业集团做人事精力,丈夫朱天明是她大学同学,是一家合资企业的中方CEO,两人一毕业就结了婚,她却一直瞧不起朱天明从国营菜店退休的母亲,莫要说平时,连节假日都不去。有时,朱天明的父母想孙女了,过来看看,想抱孩子季蓝都要让他们先用消毒液洗手,因为这,朱天明和她吵过几次,却拗不过她,毕竟也是多年的感情,又不能因为这离婚,就由着她去了。可季蓝并不因此而收敛对公婆的歧视,从不让朱天明父母接孩子出去玩,他们给孙女买了玩的穿的,不是扔了就是一顺手送了人。朱天明很少和她一起回岳父母家,并非是忙得没时间过来,而是用这种方式对抗季蓝。季教授经常不止一次地提醒她,做事不要太自我,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季蓝却嗤之以鼻。季苏有心想说两句就更不好开口了,因为在季蓝眼里,她不过是个不受欢迎的乡下大妞。
现在,季教授又这么说,季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敷衍说好啊,爸,您放心,从今往后,我我就像过去的老太太收小脚一样收收我的坏脾气,您就放心吧。
季教授当然知道这是敷衍,苍凉地望着她,说爸还想跟你提最后一个要求。
季蓝觉得父亲和自己谈话,有了遗言的味道,就难过地点了点头,说爸,您不要想太多,我还想留着我的坏脾气等您好了监督我呢。
季教授笑了笑,望着左在一旁的老苏说:“你妈这个人啊,善良,尤其是对你,没原则的善良,如果爸爸走了,你不要难为她,不管你信还是不信,爸爸都知道你是你妈心目中最疼爱的那个人。”
季蓝在心里撅了撅嘴,说知道。
“别难为你妈,她这辈子不容易。”说到这里,季教授的眼睛潮湿了,老苏没文化,甚至有些愚昧,但她的善良和好性情,是季教授所尊敬的,有时候,我们对一个人的尊敬未必来自这个人的社会地位也未必是来自他的学养,而是对对方做人品质的敬仰。老苏没文化,季教授能风平浪静地和她过了几十年,仰仗的就是对她做人品质上的欣赏。
也正是因为对老苏的了解,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季教授,才更担心她的将来,一个太有力量去爱的人,容易被这些爱所牵绊所伤害。
季教授久久地凝望着自己终生最是牵挂不去的两个女人,轻轻叹了口气,说他想和季苏单独谈谈。季蓝有点不快,因为父亲都没想和她这亲生女儿单独谈谈!虽然有再多不情愿,还是起身出去了。
望着脸色苍白的季教授,季苏的泪,在心里滚滚的,是的,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人更爱她的人,他的爱,那么的明朗而昂扬,甚至超过了她的母亲老苏,正是因为他,这个家才有她的一席之地。
季教授的手,从被子下探出来,握住了她的手,说季苏啊,爸爸不开口你也懂得爸爸要说什么对不对?
季苏一点头,泪就下来了。
“对你妈好,别生她的气。”
季苏哽咽着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