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嗓门很亮,估计小张小李也听见了,事已至此,林海特想隐身也隐不成了,索性就故作气喘吁吁地说:“这么巧啊,我这一溜小跑刚上来,还没到办公室呢,就被你当及时雨拦截了。”
小莫说:“那是,要不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
林海特说等我拿了手机过去给你看看,说着小步却重重地挪了几步,往宣教处走,让里面的人听,至少他离着门还有好几步的距离呢,就被隔壁资料室的小莫拦截了,压根就没听见里面的人说话。
林海特进了办公室,见小张和小李正埋头收拾包,好像马上要走的样子,就故意朗声说:“你们还没走啊?我都到了车站又回来了。”
小张和小李都有点不自在,敷衍说:“啊,正要走呢。”说完,又低下头,并不看他,林海特故意把抽屉拉得很响,拿出手机,扬了扬说:“以后还真不能把手机往抽屉里塞,看不见就容易忘。”
小张抬头冲他笑了一下,说:“走了。”转身出去,小李也是。
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剩了林海特一个人,呆呆的,失神了半天,想也不知道小张和小李会怎么想自己下班走了又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尽管他真的是回来拿手机的,但他们两个未必相信这个事实,就有点烦。隔壁小莫又过来喊他,就怏怏过去,帮她把电脑收拾了一遍,才回了家。吃过饭,在**躺了一会儿,想现在真是没有秘密啊,他在单位没和任何人说过高程程的事,小张小李他们怎么也知道了呢?又联想起局长上午在会上提着名字表扬他,觉得这里面有学问。起身给高程程打了个电话,问她爸是不是和局长认识,高程程说那是肯定的,他们局级领导经常一起开会。然后,问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林海特就把今天局里的事说了一遍。高程程说这样啊,又感叹网络时代,真的没有秘密了,叮嘱林海特越是这样越是要低调行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话要少说。
让她这么一说,林海特就想起了非洲大草原上的一种叫獴的动物,尤其是担任哨兵任务的那只,垂着前腿,直直地站着,机警地东张西望。他就觉得滑稽,人又不是獴,尤其是生活在文明社会的人,何必把自己搞得像只生活在原始森林里的獴,紧张兮兮的特是搞笑。高程程就说林海特你又天真了,职场的危险一点也不比非洲丛林少,比如说,今天你要不是把手机忘在了办公室回去拿,你能知道小张小李背后怎么评价你啊?你还不照样心无芥蒂,拿他们当自己人对待啊?
林海特说这事也不能怪他们,如果搁他身上,他也不舒服,别人都拼死拼活地干了好几年,领导没看在眼里,就我,你初来乍到的新兵,活才没干多点呢,就成了领导眼里的大红人,放谁身上都得不舒服。说着说着,心里一激灵,说:“程程,该不是你爸就这事跟我们局长沟通过吧?”
高程程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林海特就急了,说:“程程,你跟姑父说一声,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呢,可他这么做等于是害我,照这么下去,以后我就没法在处里混了。”
高程程安慰他说:“你就是要起来没起来的时候不好混,等你起来了,就好混了。”
林海特有点烦,说:“程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就算追求上进我也想靠自己的能力。”
高程程还是笑,一副幼儿园阿姨笑小朋友天真无邪的笑,说:“海特,不管在哪个序列里,每个人都想上进,都想靠自己的力量,但事实证明,有只手托一下,你会上进得更快,谁都有理想有抱负,但是理想和抱负一定是要走到一定的位置上才有空间实现的。”说完,高程程打了个哈欠,表示困了,想睡觉。林海特只好挂电话,但心里闷闷地忐忑了一夜,就好像考试自己通过作弊把其他两个要好的同学给淘汰出局了一样难受。
第二天,各处室果然开始评议青年突击手,宣教处的青年突击手毫无疑问的是林海特。当处长宣布名单的时候,林海特感觉得到,无数投向自己的目光,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脸上。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坚决地推辞了,说才进局里没几天,这个荣誉绝对不能要。处长很意外,劝了他几句。但林海特态度坚决,说如果不换人,颁奖的时候他不上台领奖。处长犹豫了一下,说去跟领导汇报一下,去了十来分钟,就回来,表示宣教处要重新选拔青年突击手,局领导对林海特的高风亮节给予了高度表扬。
林海特一直没抬头,只觉得压在背上的大山,终于卸下来了。
尽管林海特坚决推辞了青年突击手的荣誉,但颁奖大会上,局长再一次点名表扬了他,说林海特埋头苦干,不为荣誉,顾全大局,好像那些得了荣誉的反倒不如林海特高尚了。林海特就觉得如坐针毡,突然地,对公务员生涯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这一年的夏天,和往年的夏天没丝毫不同,空气是潮湿的,像焐在高压锅里一样闷热,除了和高程程约会,林海特很少出门,大多是闷在家里看书,乱七八糟地看,但更多是看之前买回来的律考方面的书。
律考方面的书都又大又厚,苏大云见他抱着看,就心疼,说你要闲着没事就去找程程玩,别在家抱着书看起来没完。
可不知为什么,林海特总觉得和高程程说话,不能说多也不能说深了,浅浅一说,还觉得挺好,一说深了,就会烦,不是厌烦高程程,是对她蓄谋的人生将来感到厌烦。
他不喜欢工于心计的人生,喜欢自然明朗。随着和高程程交往的深入,他渐渐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喜欢《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因为薛宝钗温和周到的背后,是颗欲望蓬勃的心;林黛玉虽然尖酸刻薄甚至小心眼,但她活得自然,她不讨好任何人是因为她不想从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身上得到好处,对这个世界也没有向外扩张的欲望,只想活在自己的、自然的内心世界里。高程程有点像薛宝钗,和她交往深了,就能感觉到她有颗不动声色却运筹帷幄的心,让林海特觉得不自在。
林海特和高程程的婚期越来越近了,买不起新房,苏大云就想让小两口把婚结在家里,和他们一起住,当然,现在林海特是全家的未来,高程程也不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她也就不能马虎行事,房子一定要重新装修一遍,而且把朝南的那间最大的卧室给小两口当新房。林建国就劝她,别自作主张,先问问孩子们怎么打算的再说。苏大云就气,觉得林建国抠门,儿子结婚买不起新房不说,连把旧房子装修一遍的钱也不想掏,因为林海特孝顺嘛,穷人家长大的孩子,不是乱花钱的主,如果他们和他商量婚房的事,说不准他连装修都不会让他们装修,不想浪费他们的血汗钱嘛。林建国气不过,和她吵了一顿,说就你这破房,又潮又暗,你觉得高程程能住啊?苏大云一愣,说她能上咱家下厨房就能在咱家住!两人呛呛得谁都不理谁的时候,林秋红回来了,见哥嫂两个相互喂白眼,就问怎么回事。林建国就把两人吵吵的原因说了一遍。林秋红就笑了,说婚房的事用不着他们操心,几年前,高向前就在东部给高程程把房子买好了也装修好了,让林海特和高程程商量着配上家具和电器就行了。作为男方家长,苏大云虽然汗颜,但也舒了口气。人不能光顾着面子,像她和林建国似的,想在高向前跟前要面子也要不起,不如顺其自然,就催着林海特跟高程程去看家具。林海特看得眼都花了,高程程还没看好,最后还是高向前托人从广东那边的红木家具厂订的。
林海特本想把买家具的钱从网上转账给高程程,可一看家具是红木的,再看看标价,就连口也没开。回家,苏大云还嫌他小气,说:“红木贵,能多贵?咱总不能结婚娶媳妇一分钱也不花。”
苏大云就错愕地看着他,说:“一张床一个衣橱加梳妆台就五十多万?”
林海特点点头,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掉进豪华阵营里的虫子。
苏大云呆呆看着他,叹口气说:“里外全是程程的,等结了婚你还不得做牛做马啊?”
林海特笑了笑,说:“不会的。”
高程程的条件比他好,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他从没想借助高程程做点什么,心里就坦然得很。至于高程程买东西非要买高档货,只要她有钱,就买呗,反正钱是她赚的,反正买了也是她自己使用,他跟着沾了光,心里领情就是了。就和苏大云说,让她没必要不安。
想想高程程每次来家,都亲自下厨,苏大云觉得也是,高程程要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和林海特恋爱,就算恋爱了,也得把架子端高高的,可她没有,就说明她觉得林海特值得她这么爱。苏大云感叹自己命好,遇到了好的亲家,给她生养了这么好的儿媳妇,不由得就想起谢云对林海特的嫌弃,就想给她点颜色看看。
苏大云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第二天一早,就给林秋红打了个电话,问她上什么班,林秋红说白班。苏大云心里一喜,想,真是老天成全她,就跟林秋红说中午别出去吃饭了,她给送虾仁鸡蛋饺子。把林秋红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苏大云又要找她闹什么幺蛾子,就说:“嫂子你要是找我有事就直接说,不用送饺子。”苏大云就叵测地笑着说:“这事还非得给你送饺子办不了。”
林秋红就更晕了,等到中午,就见苏大云提着两个乐扣饭盒来了,一进来,把科里的护士吓了一跳,因为之前,苏大云每次来,都是专程来找林秋红干架的。有的护士甚至已做好了打110的准备。
可这一次,大伙儿很快就意识到,她们白紧张了。苏大云就像传说中老嫂比母的慈祥老嫂子,从包里掏出两个乐扣饭盒,一个推到林秋红面前,让她趁热吃,又打开另一个招呼护士们过来尝尝。
因为苏大云没说为什么要来给送饺子,林秋红心里忐忑着,吃得也小心翼翼。苏大云却喜眉笑眼地边看她吃边掏出昨天林海特给她看的红木家具画册,展开了,往林秋红眼前一推,说:“瞧瞧,这是海特他们选的家具。”说完,又抱怨似的说:“这个海特,我跟他说了,房子是人家程程爸买的,家具总归让咱买了吧,可这孩子,昨天回来和我说,人家程程一分不要。咳,秋红,你说我这是哪辈子积下的德,趟上一个这么好的亲家这么好的儿媳妇?”说着,眼神往谢云跟前一瞟一瞟的,林秋红吃着吃着,就明白了,苏大云这是打着给她送饺子的幌子报仇来了,就觉得苏大云有点过了,人家嫌你穷你就要骂人一顿啊?就不想让她在这儿继续现眼,匆匆吃了几个饺子,连说好吃好吃,但已吃饱了,去拿她的无纺布手提袋,想把保鲜盒塞进去,让她赶紧走。苏大云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当然瞧出了她的心思,当然不想这么快就结束报复计划。就把画册又往林秋红跟前推了推,说:“你看这家具怎么样?我听海特说,光填满一间卧室就五十多万呢。”林秋红有点烦了,虽说家具的钱是高程程自己掏的,她也完全掏得起,可外界未必会这么看,因为毕竟高向前是她亲爸啊,作为一个行政领导,工资高也不至于高到了消费奢靡的地步,像苏大云这么公开张罗,就等于是大张旗鼓地吆喝,局级领导高向前和他的女儿过着奢靡的生活,这要遇上个居心叵测的人,来给实名举报一下,查不出问题,也够恶心一下子的,就算没人举报,谁知别人在背后会怎么说呢?就匆匆把画册掩上边说:“老高说了,这套家具贵得太离谱了,不是普通人家能消费得起的,没让程程买。”
林秋红说:“你看见了?”
苏大云说:“海特说的。”
林秋红说:“肯定是海特听错了。”
林秋红说得斩钉截铁,苏大云下不来台,就摸出手机,非要打电话给林海特问个清楚,边翻着通信录找林海特的电话号码边和周遭的护士说:“等海特和程程结婚的时候,大家一起去热闹热闹。”顿了一下,又说,“我们家海特的女朋友就是高局长家的高程程,年纪轻轻的就是银行行长了,可了不得了。”
林秋红听她越说越露骨,谢云的脸也红一阵白一阵的,就真急了,忙推着她往外走,说:“嫂子,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说着,连推带搡地把苏大云推到走廊里,说,“嫂子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