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高向前出事了,在从北京回青岛的高速公路上。
因为高向前的胃刚做完手术不久,医生不建议他乘飞机回青岛。林秋红本想坐高铁回去,可高向前觉得高铁车厢人多而杂,不习惯,就叫司机来接,车到胶州,和前面一辆大货车追了尾。出于求生的本能,在追尾的刹那,司机拼命往左打方向,虽然追尾已是无可逃避,却救了自己和坐在他身后的林秋红的命,坐在右后方的高向前当场死亡。
等林海特接到消息,赶到医院,林秋红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高程程像个疯子似的坐在医院的门诊大厅里哭,林海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好,就去给她买了一瓶矿泉水,又递给她一包纸巾。高程程好像已没力气和他斗气了,哭着嘟嘟囔囔地说:“我爸没了,林海特,我爸没了。”
林海特知道,在亲人的生离死别面前,所有的安慰,都是谎言,他编不出,就只好坐在她身边,把手搭在她肩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不知说什么好。高程程顺势一歪,歪在他肩上,哭得更凶了,说:“林海特,从今往后再也没人疼我了。”
如果没离婚,林海特可以说不怕,程程,还有我呢,可现在他不能说,因为有了和陈小茼的婚约,他就更不能随便胡说,只是同情着她,替她难过,在心里盼望那个叫李杨的男人赶快出现,好把自己从这尴尬中解脱出来。
可是李杨迟迟没有出现,从接到高程程电话,说高向前在高速公路上车祸身亡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想见高程程了。
和高程程一起从北京回来的路上,高程程一直冷着脸,不管他说什么,高程程都一副他的言行已经超越了她承受能力的恼羞成怒状,动辄说你干吗这样啊?他说我哪样了?高程程就仰着头,翻着大大的白眼说,你哪样你自己不知道啊?然后,就不理他了,这几天,他们还一直怄着气呢,他试着给高程程发了几次微信,高程程要么不回,要么就回一个哈字,后面缀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谁也猜不透是什么意思。这突然的,给他打电话了,还是告诉他高向前车祸身亡的消息。李杨愣了一下,也知道,以自己和高程程的关系,应该什么也不顾,马上赶到医院去。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恰好这时处长找他有事,就安慰自己说,不是我不去,是单位有事走不开。
高程程哭得特别伤心,伤心过度坐不稳了似的,两条胳膊从旁侧搭在林海特的脖子上。虽然别扭,可林海特也知道,如果这会儿他把高程程的胳膊拿开,有点不近人情,只好就那么木讷地坐着,任她搂着。过了一会儿,苏大云和林建国带着高桥来了,远远看着这一幕,有点蒙,怔怔地看着林海特,满眼都是为什么?林海特只好苦笑一下,招呼高桥过来。
苏大云到底是女人,在处理这种尴尬场面的时候,比男人要游刃有余些,就推了推身边的高桥,说:“桥桥啊,快去劝劝你妈,让她别哭了,告诉妈妈,姥爷没有了,还有高桥呢。”
高桥就过去了,拉起高程程的一只手,说:“妈妈,妈妈别哭了。”高程程却猛地一下,把高桥也圈到了怀里,继续呜呜地哭。
看着这一幕,苏大云更不知该怎么着好,就东张西望地看看,问林海特:“你姑妈呢?”林海特说在手术室。话音刚落,苏大云就看见陈小茼东张西望地进了医院门诊大厅,就有点急了,忙说:“海特啊,你姑妈的手术是不是做完了,我看护士怎么在跟你招手呢。”林海特就“哦”了一声,忙拿开高程程的胳膊,站起来,就见陈小茼已经在眼前了,就尴尬地笑了一下。
其实陈小茼已经把之前的一幕看在了眼里,但没吃醋,觉得可以理解,毕竟他们曾夫妻一场,毕竟高程程刚刚承受了丧父之痛的打击。就说:“海特,姑妈怎么样了?”林海特简单说了一下,让苏大云留下来陪高程程,他拉着陈小茼就往手术室的方向走,陈小茼却叫了声海特,拽住了他,林海特“嗯”了一声,陈小茼看看搂着高桥哭成一团的高程程,知道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就冲高程程的方向努努嘴,说你去安慰安慰她吧。林海特的心里,就轰鸣成了一片,恨不能把陈小茼当众搂在怀里亲吻一下,就拉过她的手,轻轻握了一下,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陈小茼知道,所有的感念和深情,都沉浸在他说的“陈小茼”这三个字里了。就冲他笑笑,低声说,现在她需要一个了解她的人在身边安慰她。林海特又小声说谢谢,跟苏大云说,让她和陈小茼去手术室门口等林秋红做完手术,推到病房里,他陪高程程坐会儿。
高程程只是在一味地哭,并不知道陈小茼来了,听林海特这么说,才抬头,就见陈小茼和苏大云两人已经往手术室方向走了,就猛地问林海特:“她来干什么?”林海特让她问得有点尴尬,就打马虎眼说她过来看看我姑妈。
“看你姑妈?她和你姑妈什么关系?”高程程好像全然忘记了悲伤,咄咄逼人地看着林海特,大有冲上去一把把陈小茼薅回来的样子。林海特既不想说刺激她的话也不想辱没了陈小茼,就笑了笑,没说话。高程程就噌地站起来,大喝了一声,“陈小茼!你给我站住!”
陈小茼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没说话呢,高程程就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抬手指了指她的鼻子说:“陈小茼,亏你还是个文化人,你说,你现在跑医院干什么?”说完,又看看林海特。林海特说程程,拉着她就往一边去,却被高程程一把甩开了,指着林海特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故意的,故意在我面前秀恩爱,刺激我是不是?”说着,又指着陈小茼的鼻子,“我爸爸刚去世,尸骨未寒啊,你们就联手欺负我是不是?”
林海特知道现在不是跟高程程较真吵嘴的时候,就冲陈小茼丢了个眼色,陈小茼就跟苏大云说:“阿姨,那改天我再过来看姑妈,今天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了,高程程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们还没结婚呢,用不着现在就改口喊姑妈。”陈小茼兀自无奈地笑了一下,走了。
苏大云看着疯了一样的高程程,叹了口气,就想,人,不管和谁结婚,到最后,既不是和对方的身份过也不是和对方的钱过,而是和对方的人品过。不管男女,结婚不能图模样也不能图其他啊,最长久最靠谱的,是图对方的好脾性和好人品。
夜里,和林建国这么说。林建国说:“那是,要不,就我,都帅得无法无天了,能娶你?一没模样二没背景,还不就图你泼是泼了点,可心眼不坏吗!”黑暗中,苏大云扑哧一声,就笑了,踹了他一脚,说:“去你妈的,你帅有个屁用,还不照样是个学校保安?”
2
半个月后,林海特接林秋红出院回家。到了门口,让林秋红在车上等着,他开了门再回来扶她下车,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以为钥匙眼让什么塞了,趴上看看,也没有,就觉得蹊跷,打电话问高程程,高程程冷冷地说我换锁了。林海特说林秋红出院了,要回家,让她回来送一下钥匙。高程程说我就是因为不想让她进去才换锁的。林海特大吃一惊,说:“程程,你什么意思?”高程程说:“没什么意思,房子是我爸买的,现在我爸不在了,就是我的了。”林海特说:“就算房子是你爸买的,可那也是夫妻共同财产,你没有权利不让我姑妈住。”
高程程就把手机挂断了,任凭林海特再怎么打,都不接了。
林海特只好回到车里,怕林秋红知道了真相会难过,就撒谎说他们不在这段时间,家里进过贼,高程程觉得不安全,就把锁换了。林秋红“哦”了一声。林海特掉头,边开车边说:“姑妈,刚才我想了,医生说您肋骨和胳膊的骨折需要卧床静养,生活上也需要人照顾,可如果您要回自己家的话,恐怕不行,程程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人,还是先住我们家吧。”林秋红说她没指望高程程照顾她,住院期间就联系好护工了。林海特说:“算了吧,程程挑剔,肯定容忍不下一个外人整天在家晃悠。”林秋红想了想,觉得也是,就叹气说好吧。
就这样,林秋红在林建国家一住就是两个月,其间,高程程不仅没来看她,连一个电话也没有,说起来,苏大云就摇头,说:“这个程程,太不像话了,不管怎么说,林秋红也跟高向前做了六七年夫妻,哪怕是为了彼此面子上过得去,也应该来看看她。”林秋红说无所谓了,她和高程程的关系,本来就是猫看不上狗,狗瞧不起猫的,以前勉强还能相处,是因为有高向前从中调和,现在这样,也算不出她意料。
身体恢复差不多了,林秋红就想回自己家住,给高程程打电话说,让她把家里的大门钥匙给自己一把。一开始,高程程说好,改天顺路的时候给她捎过去,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没见她把钥匙送来,林秋红就让林海特去拿。林海特嘴上应着,但心里知道,这钥匙他拿不来,从第一次打电话,他就觉察到了高程程的心思,是想把林秋红扫地出门,没把话说在明处,是她也知道,这样做既不合理也不合情更不合法。所以,他也装傻,没去把话挑在明处也是有原因的,不光彩的事,一旦被掀出来,就等于是拽下了脸上最后一块遮羞布,人反倒会破罐子破摔无所谓了,再做起事来,会更加肆无忌惮,不留后路。
林海特又陆续给高程程打过几个电话,跟她要钥匙,一开始高程程还只是推诿,再后来,索性就没好气了,说:“林海特,我们已经离婚了,你接二连三地给我打电话干什么?想破坏我和李杨的感情你就直说。”
其实,那会儿高程程和李杨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每次见面,一句话不合,就吵起来了,吵来吵去,李杨就懒得见高程程了,是的,以前,他能忍高程程的坏脾气,是为了忍有所得,高向前死了,所有的忍都失去了意义,就算高程程工作不错又能怎样?以他的公务员身份以及公众对公务员的盲目喜欢,他完全可以钓一个事业成功的优秀大龄女青年,而且脾气一定不会比高程程坏,所以,想明白这些的李杨就不是从前的李杨了,高程程也能感觉出来,她也不傻,当然知道李杨的这些变化是因为什么,就和李杨吵,说他市侩,李杨也不客气,说你不市侩怎么在林海特最落魄的时候把他甩了?
高程程就像一条突然被人甩到岸上的鱼,干干地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后来,她抓起一只水杯,劈头盖脸地朝李杨扔过去,他一侧头,躲过去了,然后,定定地看了高程程片刻,走了,再也没回来。
然而,李杨的离去,并不是高向前去世后高程程迎来的唯一的打击,之后的不如意,就如同开启了的潘多拉盒子,怎么也关不上了,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像源源不断的魔鬼,从盒子里飞出来,把高程程撞得鼻青脸肿。
她的大客户越来越少,也没人和她打招呼,就悄悄地从他们行销了户,或者,把业务流水挪到其他银行去了,一开始,她还咬牙,想你们撤就撤吧,总不能全撤光了吧?后来,连上面的业务经理都来电话问,说:“高行长啊,怎么搞的,你的客户怎么流失得跟决堤的洪水似的?”放下电话,高程程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哭了一上午,她终于知道了一种叫人情冷暖的东西,她终于知道,她压根就没有别人吹捧的所谓人格魅力,只有父亲让人望而生畏的权力,像无形的金钟罩一样罩了她多年。现在,父亲没了,她想力挽狂澜,就一定不能抱着胳膊,像骄傲的公主似的睥睨众生,而是必须放下身段,要不然,业绩一旦下滑到无药可救,她支行行长的位子肯定保不住了。所以,她擦干眼泪,态度谦恭地给每一位老客户打电话,希望他们能继续回到她这里开户,把公司业务流水放她这边。可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不回来,好像他们离她而去,并非是势利,而是迫不得已,有的说得比较直白,说:“高行长啊,不是我不支持您工作,可我还有其他关系也需要打理啊。”她还能说什么呢?以前,别人到她这里储蓄、理财、开企业流水账户,全都冲着高向前的面子来的,现在,高向前不在了,就没继续留在她这儿的意义了。
也是因为她最近事事不如意,王行长很开心,而且毫不掩饰,进出间都哼着小曲,高程程听着烦,就故意当他面捂耳朵,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厌恶已经到了不想掩饰的份上。王行长就会探着头,看看她,一本正经地问:“高行长,我们办公室噪音不大啊,你捂耳朵干什么?”高程程就白他一眼,说:“因为有只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叫。”王行长就一本正经地环顾着办公室,说:“哪儿有苍蝇?高行长,您幻听了吧?要真这样的话,您可得去医院瞧瞧,幻听不是小事。”
高程程就猛地放下手,对他怒目而视。王行长就一副被人欺负了却不打算还击的无辜嘴脸说:“哎呀,高行长,我可是好心好意提醒您,您干吗这么生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