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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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周末了,周六下午三点多,林海特收到了蓝月儿的信息,说她在河南路的一家快捷酒店住下了,又告诉了他房间号。林海特说我这就去,然后告诉了高程程。高程程带了一支录音笔就出门了。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高程程就回来了,把录音笔往**一丢,说你自己听吧。一切果然在林海特的预料之中,确实是老胡,之前,所谓微博和微信上的蓝月儿都是老胡注册的,至于这个和林海特见面的女子,不过是老胡从夜总会临时找了个看上去比较清纯的女孩子,把关于蓝月儿的事大体和她交代了一番后,就让她以蓝月儿的名义勾引林海特,拍下她和林海特的**照片,给两千,拍下她和林海特的**视频给三千……当然,老胡也不至于傻到做这种事情还给姑娘留下真实姓名,他说自己姓王,给姑娘留下了手机号,让她完事之后联系他,林海特是通过手机号知道是老胡的。
林海特把录音笔往**一丢,心里五味杂陈,尽管他早就猜到了是老胡,可当事实证明确实是老胡之后,他的心还是被铁铮铮的事实给弄疼了。想平时老胡虽然不招人待见,但也不是他有多大奸大恶,就是为人抠门儿了点,从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也休想占他的便宜,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人是群体动物,在人群中过于厘清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成为矗立在人群中的孤岛,所以,不管老胡多能干,在同事们眼里,都是个各色的人,亲近不起来,也不觉得有多可恶,林海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在背后对自己下这么下作的黑手!不就是怕被分流到培训中心去么?早知如此,他就别一到寒暑假就不管不顾地把工作一丢带着孩子到处旅游啊?要不是这样,领导也不就不会觉得他不堪重用,让他在一个行政级别上蹲了七八年不挪窝了。当然,说不准老胡会以为,他这么多年没挪窝,不是自己能力不济,而是“林海特们”太多,把本属于他的机会抢走了,事实却是,明明是老胡们自己不尽力,却总要狭隘地怪罪于外界。
高程程说明天你把这份录音资料交给局里。
林海特说好,问她是怎么从那个女孩子嘴里套出实话的。高程程说这还不简单,因为她也知道自己在帮别人做圈套害人,我说如果她不说实话我就报警,她就什么都说了。末了,高程程叮嘱林海特,一定要大大方方地当着别人的面交给局领导,因为只有在众目睽睽之下,丑闻才能失去暗箱操作的机会。
林海特嘴里说好,却辗转反侧了一整夜,觉得不安,老胡做得确实恶劣,一旦报到局里,最轻他也得背个处分,机关干部一旦背上了处分,前途基本算是终结了。早晨,林海特问高程程,这么做对老胡是不是狠了点?
高程程说:“又妇人之仁,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他得逞了,你的下场是不是很惨?”
林海特信心百倍地说:“他不可能得逞。”
高程程就笑了,说:“这话我爱听。”
林海特却又说:“所以关于他得逞我更惨的假设不成立。”
高程程说:“防微杜渐,懂不懂?防微杜渐!”
林海特只好说:“我懂了,你放心好了,我今天一定找机会把这录音笔交上去。”
高程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玩政治这东西,就得稳、准、狠,少了这三样,成不了大气候。”
林海特就想,“稳”这一条他能做到,“准”嘛,也马马虎虎,可“狠”这一条,他做起来难度就大了。再想想老胡,每天风风火火的,一到中午就从办公室的饮水机上灌一便携水壶水,拎着去食堂,匆忙吃完饭拎着水壶就往外跑,一度,大家都猜,老胡中午不在办公室午休,匆忙往哪里跑?该不是有相好的吧?但很快就被否定了,像老胡这种抠到一分钱恨不能掰成八瓣儿花的男人,是不会有女人喜欢的。
对自己的抠,老胡也大方的承认,说儿子就喜欢全国各地的玩,他这是给儿子攒旅费呢,自封二十四孝老爹,按说老胡这么疼儿子,儿子应该很懂事才对,却不,老胡的儿子特别皮,而且喜欢打人。三天两头,老胡就被老师一个电话叫到学校去挨训或是给其他孩子家长赔礼道歉去了……据说,因为打人,老胡才读五年级的儿子已经转了四所小学了……
仔细想想,老胡活得也蛮认真蛮辛苦的。林海特就于心不忍得很,整个早晨都心意沉沉的,回想自己进了局机关的这几年,也挺没劲的,为了不让别人说他取得的成绩靠的是岳父的裙带关系,在工作上,别人出一分力,他出十分,觉得这样,别人总不至于再说什么了吧?却还是不行,不管他怎么努力,只要他取得了成绩,在别人看来,都是因为他背后有个牛逼的岳父老泰山,要不然,他就是再努一百倍的力,领导都不看在眼里。回到家里,更是这样,高程程动辄说要不要我爸跟他们打个招呼?好像他所有成绩,她爸不打招呼他自己就干不出来,倒真是里应外合了外界的说法。所以,事业上再顺风顺水,林海特也没成就感。
在这个心意沉沉的早晨,他第无数次地想到了人生价值,想到了尊严和体面,想到了辞职。他不想一辈子在别人眼里都只是个靠裙带关系才“春风得意马蹄轻”的捷径主义者。
苏大云和保姆都来了,他还坐在换鞋凳上,没走的意思。苏大云奇怪,说:“你怎么还不走?”林海特张了张嘴,想说妈,我想辞职行不行啊?怕苏大云会炸锅,就没敢说,只说这两天局里没什么事。然后看着苏大云,慢慢地笑。苏大云让他笑得发毛,轻轻打了他的肩一下,说:“怎么觉得你今天神神叨叨的?”林海特也笑着说:“是啊,要不咱娘俩叨叨会儿?”苏大云一脸严肃地说:“都几点了还有心思和我叨叨?要叨叨也等你晚上下了班回来再叨叨,局里没事你也别迟到,赶紧走吧,让领导看见了对你印象不好。”
就这句话,林海特就明白了,在苏大云眼里,局里的那份工作,是他必须要认真对待的好前程,就怏怏地去上班了,那支录音笔翻来覆去的,都捏出汗来了,也没往上交。倒是老胡,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的,看样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供出来了。中午,林海特也没在局里吃饭,给林建国打了个电话,说:“爸,中午我请您吃饭。”
林建国很意外,说中午进出学校的学生多,他得盯着点。林海特明白,林建国的意思是想找他喝两杯,中午肯定不行。林海特说没想找您喝酒,就是想找您聊两句。林建国迟疑了一下,问是不是找他有事商量。林海特说差不多。
去的路上,去一家小饭店炒了四个菜,又要了两碗米饭,开车往学校去,离学校门口不远,忽然看见老胡了,拎着水壶,匆忙忙地在马路边走着,林海特犹疑了一下,还是一脚油门过去了,好在,老胡并没看见他,把车停在学校一侧,林海特拎着饭菜进了学校传达室,往老胡来的方向看,老胡匆忙走到学校对面的爆米花摊位那儿,把水壶递给摊主,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清瘦女人,她接过水壶喝了几口,摘下腰包,挂在老胡腰上就匆忙走了。
林建国巡视完校园过来,见林海特张望着爆米花摊位,也和他一起张望了一会,说来了啊。
林海特啊了一声,继续看老胡。
老胡熟练地把爆好的爆米花分装到纸桶里,又拉开腰包的拉链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因为没有顾客,他开始东张西望。林海特怕他看见自己尴尬,忙躲着他视线坐了,把装着菜的一次性饭盒拿出来摆上,林建国搓着手说:“要来两瓶啤酒就好了。”
林海特说知道买了他也不能喝,就没买,问他认不认识对面那个卖爆米花的。
林建国说:“认识,姓金,叫金美好。”
林海特一乐,说:“这名字取得好。”
林建国说:“名字好有什么用?命不好。”不等林海特问,就说金美好有个十一岁的儿子,有自闭症,还挺严重的,从来不正眼看人,除了自言自语,也不和人说话,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就会发脾气把同学打了,因为这,已经被好几所小学劝退了,可金美好两口子都犟得很,死活不承认孩子有毛病,更不愿意往特殊学校送,就这么咬牙挨着,攒俩钱就往北京上海跑,总幻想哪天会冒出个专家,把孩子给治好了,可怜哪。
林海特就想起了老胡上着上着班,接到学校的电话就风驰电掣往外跑的样子。
除了儿子老师打电话让他去学校需要请假,老胡从来不在办公室提孩子的事,偶尔一提,也总是不好意思地说孩子太顽皮了,脾气急,和同学玩着玩着就动手打上了。为这,大家还跟老胡开过玩笑,说老胡你脾气不孬啊怎么能生出个大脾气儿子来?该不是在医院抱错了吧?老胡就笑,说就是因为他脾气不孬老吃亏,老婆才把儿子给培养成了小霸王。大家也当真就是这么回事,没人往自闭症上想。
现在想来,老胡也挺苦的,人最苦的不是命苦,而是老天给了条苦命还不肯认下,要拼命挣扎,其实,不承认现实的挣扎,都是剜肉补疮,最后的结果是遍体鳞伤了,疮还是那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烂疮。
得多疼多绝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