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黄花
文:连谏
1
盛美的声音,沿着一根金属线,从隔壁写字间爬进我耳中,无缘无故地,她请我去韩食城吃菜包饭,我的夜,总是因无爱而空旷,而矜持而寂寞,这些她都知道,所以,说完就不容商榷地收了线。
江湖一直盛传,发展写字间友谊是吃力不讨巧的事,不知哪一步会踏了空,弄得身心皆冷,可,我与盛美的友谊,谁也不曾刻意经营,就如孩提时代的玩伴,相互陪伴的成长史抵得过很多后天营造。
我们第一次见,是四年前,在公司电梯里,她穿领口很大的翡翠绿小衫、飘逸的黑色散口长裤,散漫地嚼着口香糖,用眼稍看我,一脸青春盛年的桀骜。而我,将身体循规蹈矩地藏在套装里,眼神低垂。
我们都是骄傲的,只是她骄傲得张扬我骄傲得矜持而已,所以,即使知道彼此是同进公司的新人,依旧相互沉默,仿佛谁先一语,那骄傲,便泻掉了。
我和盛美,常常吵嘴,原因简单,我们之间,究竟是谁先开口说话的?我们都拒绝承认是自己,吵啊吵啊,一直吵到我做了企划部主管她做了业务部主管,四年来,我们相互鄙薄又相互靠拢,像深冬时节的豪猪,在这偌大而冷酷的世界中相互靠近取暖,至于相互刺伤,并非本意恶毒,就如刺是豪猪的天生,相互鄙薄是女人的天性。
去年秋天,公司召开平面广告竞标会,左岸来,竞标结束后的冷餐会上,我向这位失败者敬了一杯酒,即便失败,我亦是敬重他的,他身上有股凛然的气宇。竞标前夕,参与竞标的公司都曾迂回婉转地试图从我这里探究底细,这些曲意逢迎,看似巴结,其实,在骨子里,是将被逢迎者的做人品格看低了的。
惟独左岸不曾,事后,与他聊起这事,他眯着眼笑:我不想委屈自尊也不想作践你的尊严。他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那笑,杀心得很。
我看着他,也笑,心,摇摇欲坠。
我们就成了朋友,他的广告公司,规模中档,他不乏能力,只匮机会,其实,只要他稍放低一些尊严,就可从我这里讨些不需竞标的案子,日积月累,营业额度也很是可观,左岸却始终仰着高傲的头颅,哪怕我主动放案子给他,他亦是一壁拒绝一壁哂道:若你尊重我,就不要这样。
这就是令我欢喜、令我窃窃景慕的左岸,我曾一度对他,生出了爱情,可,盛美闯了进来,她的每一次人生出场,总艳光四射,相形之下,我与她,是篱下弱草与园中牡丹的对峙。在上岛咖啡见过盛美后,左岸的言语,便时不时地迂回婉转到了盛美这个名字,彼时的左岸,眼里盛满了神往,像贪嘴的孩子向往一块糖。
我眼里,盛了笑,看他,看他,渐渐失神,言不由衷地说着盛美种种的好,其实,我多么想说盛美的虚荣盛美的乖张,可,习惯让我坚持把淑女风范带上了情场,所以,我不能说,最多,只说盛美要的,必是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
左岸眼巴巴地看着我,笑,仿佛志在必得,他就是那个最好的。有那么多央求,在他眼眸中,绵长绵长地蜿蜒。我只能,假做欢天喜,给盛美电话,很快,她来,桌上就风声云起地热闹了,而我,眼神渐是寂寥,盛美就笑我沉默如肖像画,我负气离开,他们的挽留,那么虚情假意,留下,除了徒增感伤,有何意义?
除了在公司偶尔碰面,我渐渐少有盛美与左岸的消息,青春期的男女,有几个不是重色轻友的?
我的意不平,倒不是因为左岸被盛美捷足先登,而是我不肯在盛美面前低头的虚荣自尊。
2
下午,我去电视台看完广告样片,已是晚霞满天,云霄路美食一条街上车首衔车尾,华灯璀璨下一片醉生梦死的繁盛,所有酒店门口,都站了华服迎宾生,他们的笑,那么顽固那么疲惫地挂在脸上,我想了一下,自盛美与左岸的情事开张,我们就没在一张桌上吃过饭了。
盛美早就到了韩食城,选了僻静的角落,埋头把玩手机,很专注,嘴角笑意盈盈,左岸不在,这让我意外。
我扣了扣桌子,她收手机的动作很快,像受了惊的小狐狸,然后,把抱怨挂在脸上:这么久。
我放下手包:路上塞车。
她诡异地睥睨了我一眼,招手叫服务生,那姿态,倒像我有了不堪公开的秘密,她习惯这样乖张,我已见惯不为怪。
盛美总在忙着收发短信,我只能一边暗暗疑惑左岸怎么没到场一边无聊地做包饭,包好后码在盘子里,生菜的叶子阔大而脆弱,总被我不小心折碎,海鲜和米饭凌乱地散在桌上,我终于不耐盛美熙来攘往的短信行径,冒昧问道:怎不见左岸?
盛美挑了挑眼皮,没答我,快速移动拇指,将短信发走,才答非所问地说:我想换部车子。
我看着她,心情突兀地就复杂起来了,我太了解盛美,爱一个人时,恨不能将心掏出来烘成甜点喂他,说不爱了,连听到那人名字都是嫌恶。
我穷追不舍,拿眼看住她,做势要打电话:这么多菜,我们怎吃得完?让左岸过来吧。
她劈手夺过手机,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罗芷,你知道我的,无论什么都要是最好的。
我不说话,用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目光是我的武器。盛美缓缓放开了我的手,把手包摊开,推到我面前:你知道,我的一切必须是最好的,爱情也必须是,左岸不是。
可是,他爱你。
可是,爱情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莫名的愤怒在我薄薄的胸中蔓延,并非为盛美薄情嬗变,而是,女子之间的那种微妙虚荣,使我恼羞成怒,仿佛左岸被弃践踏的是我的尊严,因我千珍万藏的隐爱,在她,已成鄙圾。
由我告诉左岸,你已不爱了,就是你请我这餐饭的目的?我极力隐忍怒意,压低了声音问她。
她没说是,也没否认,只是,默默地招手买单,周遭很静,她在POS机上输密码的声音,枯燥而响亮。
我冲着盛美的背影,风度尽失地喊:这话,我不会替你转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