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最美丽的欠债
文:连谏
我到青岛后,母亲常从乡下来看我,每次来,都不会空手,大包小包都塞得满满的,像即将被涨破的大皮球,从我爱吃的单饼到野菜,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最让我感觉好笑的是,有一次,她带了一条手工缝制的花布裙子,白的底,粉色的小碎花,裙摆是一层层曲折蜿蜒的荷叶边。
当时,我拎着裙子,笑得不行,说:都什么年代了,我穿这裙子上街,还不被人笑死。
母亲讪讪看着我笑,说:你小时候,和我说过很多次,想要这么条裙子,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给你做,一条裙子的布料可以做两条夏裤呢。
母亲这么说时,脸上有愧疚的羞愧,像个欠债多年的人,终于有能力偿还,却发现,债主早已忘记了这档事,这让她感慨而羞愧,仿佛终于明白,欠下的那笔债,随着岁月的流逝已贬值得不值得债主一提。
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父亲在乡镇计生办做编外工作人员,虽然工资寥寥,却忙得团团转,基本不着家,瘦小的母亲拉扯着我们姊妹四个,在乡下艰难度日,我们的衣服都是老大穿小了老二接班,老二穿小了再传给老三……
由于整天在野地来跑来跑去,衣服很快就被晒褪了色,虽然母亲总是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甚至把补丁很艺术地处理成一处贴花,但,那些灰土土的旧衣服,依然是我的讨厌。
像所有爱美的女孩子一样,我做梦都想要条花裙子,在阳光下一转,就开成了一朵美丽的花。和母亲说过多次,母亲总说:明年吧,明年我给你们姊妹一人缝一条花裙子。
一个明年又一个明年过去,母亲没有给我们缝花裙子。
不懂事时,我曾抱怨过母亲说话不算话,大了,懂了母亲的不易,也就释然了,甚至很是感激母亲没有像邻居们经常怂恿的那样,让我们姊妹中的一两个辍学回家帮她做农事。
望着苍老而瘦小的母亲,我的心潮湿得要命,想她来看我时,总会说起陈年往事,大多是谴责当年的自己,譬如,她和父亲对我们不够上心;没有像其他父母那样给我们挣些家业;当年如果他们再努力些,我们会有更好的前程等等……
全是自责,倒好像是把我们养大不但没有功劳,还欠了我们许多似的。
就像那条被我遗忘在荏苒时光里的童年花裙子,在母亲的记忆里,它成了内疚的物证,足以证明她对我们的爱,是有欠缺的。
儿时,我又曾向母亲许多多少惊天动地不切合实际的诺言?譬如等我长大了,我要考上大学有份好工作,赚很多钱,把她接到城里,给她买栋大房子,甚至让她坐上我买的汽车……
我兑现过么?而我,又有没有像母亲那样把它们当成一种欠债,惦记在心?
做了母亲后,我终于明白了一颗做母亲的心,不留任何余地地爱着自己的孩子,无论给予孩子的爱多么无私多么浓烈,永远都觉得这爱还是不够多不够好,永远地,欠着。
在每一个母亲的心里,都有一本账本,里面记的全是她们的欠账,从不记我们对她们的亏欠,子女的健康平安快乐,是她们唯一索取的回报。
天使不一定是穿着轻盈白纱的可人儿,有时,它是一个眼神,一个声音,一个细节,一种坚持,在他往地狱滑去的时候,奶奶就是那个固执地用一句话把他唤回阳光世界的天使。